時隔十一年,那一夜的畫面回憶起來,還鮮活的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樣。
四起的嗆鼻塵灰裡,磚制結構的房屋幾近搖搖欲墜,天地像是一頃刻的將要倒轉,而意識只能極力維持住最後一絲的清明。一片濃郁的血腥味在向自己靠近,房屋裡前後而至的腳步聲開始變得遲疑而混亂,跟緊更有人羣此起彼伏的倉惶叫喊聲,尖利而無序的嗓音甚至帶出了哭腔,隔出老遠,也像是瞬剎決口了的海壩。
他眼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這一刻,正像佛家裡形容的人間煉獄的景。
但煉獄的景裡如何會有一片的潮溼呢?滴滴答答的,猶如滴落在心尖上,可當你再仔細聽,卻又分明的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若死,小衍,你是不是也打算就跟著一起去?”話如尖刀,一下子扎進去,單捅個窟窿還嫌不夠,血流出來,更要再補上道口子:
“出了這個門,就再遠都不要回頭。”
話音落,遂而急步上前,出手解開了李祁毓的穴道,一口氣再下沉,發狠的力道,募地就將人一把甩上肩頭。
“沈殊白?”有問,卻久久沒有答。
懷襟裡,熟悉又陌生的青竹味很快被迎面的夜風吹了個乾淨,與此消散的,更有之前落下的一語雙關的話。
“去塵柘寺罷。”一人懷抱一人,一人肩負一人,隱晦的月下,他們不及催馬,也不及說多餘的話。只是一路疾馳著,猶如趕赴著一生一場的天荒地老。
夜沒有盡頭,路沒有盡頭,那麼人,是不是也可以沒有盡頭?
不知因雲色太濃郁,還是因風聲太蕭颯,曾經多少的天地浩大,在這一刻,似乎都在心裡一同傾塌。
堅持了太久,上心了太久,曾以爲只要這樣繼續下去,只要再多進一步,那麼早晚都一日會入駐到那個人的心裡,奈何直至生死一瞬,才明白原來自欺的太多,最終連真話也成了假。
後半夜垣翰郡開始落雨,霧濛濛的落在擠滿了人的塵柘寺裡,潮溼了所有人的眼睛。
“主人怎麼不趕他們出去呢?”有匆匆趕至的部下抹了把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汗的水珠,向沈殊白問的不解。
“江淮,你不明白,這是天局。”手負在身後,眼則望向原先西邊的那片禪室,此時早已坍塌成了一塊塊的碎石,再不復本來模樣。
天災面前,再堅固的城池原來也不過如此不堪一擊,他勾了勾脣,表情有一瞬的模糊。
“多謝。”身後一陣腳步聲,再開口,誰料得會是李祁毓。身形一僵,但很快又作了平素的風雅:
“我並不是救你,你又何必言謝?”目光偏轉,旋即被一雙湖色瞳狠狠撞上,視線於是下落,方纔瞧清原一直有雙手扶穩於這人的肩頭,只是在夜色下,難教人辨清。
喉頭一哽,目光且望著,卻是再不向前,“要殺你,剛剛就能動手,我沈殊白取人性命,從來都不嫌勝之不武。”
“生意人只講利益不講人情,李某自然是……不如殊白你一門算盤打的精的。”話說的退,僅是退,李祁毓仰著臉,身體甚至不知是否故意的向旁扶著他的蘇少衍靠了靠,“不管怎樣,我李祁毓欠你一條命。”
後面跟著的這句聲音很輕,可內容卻是重。讓一個平生最恨的人救自己,或者被一個平聲最恨的人相救,這對彼此而言,恐怕本就是再難抉擇的一次考驗罷。
畢竟在那種時刻,真真說要做出腦子一熱的事,也不是沒有的。
“那就欠著好了。”話向著李祁毓,眼卻分明望向蘇少衍,可惜再怎樣長久對視的目光,總都有一個人要先離場。
“這天局,你想不到,公子昀也未必料得出。”身後傳來蘇少衍的聲音,沈殊白勾起脣,眼底卻無一絲笑意。
一夜無話至天明。
因著落雨的關係,到了清晨,天還依舊是一副灰濛濛的樣子。城廓的塵柘寺裡,前夜的地崩早已破壞了絕大部分的建築,四揚的塵土也被無盡的落雨沖刷入地底。人們的哀痛、憤罵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則是曠野裡愈發傳的遠的誦經聲。
大雄寶殿的數尊佛像金身被毀,殿前殘破的石碑上,一名小沙彌正跪坐著,認真的敲著手裡的木魚,怎奈何調子總似慢了旁人一拍,再長又短的,頗是顯的突兀。
如此也算是爲超度麼?有人皺起了眉。
“清明今日敲的很好。”有穿披袈裟的老者走上前撫向他燒過三點戒疤的頭頂,“相信師父,能感知世界的,並不只有眼睛。若心澄明,則一切皆澄明。”
原來,……竟是位盲童麼?有人開始唏噓。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若心懷南溟,則無處不是南溟麼?蘇少衍看了眼身側站著的李祁毓,一瞬的十指也交握緊。
“我會治好你的,我一定會。”
微勾了脣,李祁毓衝著他的表情也倒真像是個笑。
直至傍晚的時候,先前派出去平康酒樓將七靜王請回的人,才終於回了來。
“這……王爺他……”噗通一聲跪下,臉上的戰戰兢兢實際也將後面的內容表達的足夠分明。昨一夜地崩的死難者數目尚在統計,至於說多死一兩個人,本來於沈殊白而言,也不是什麼太打緊的,可是……
“那被軟禁的沈昀呢?”面色一沉,停了停,於是只好換了方向。
“他……他跑了……”
“什麼!”
“陳二他裡裡外外都翻過了,沒……沒人……”
“飯桶!你們這幫飯桶!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好!”握拳的手狠狠砸向石臺,沈殊白身形一頓,險些撞上迎面跑來的蘇少衍。
一雙湖色瞳似被誰募地就抽了魂,咫尺的距離,也像是被扯開了很遠。爲什麼上天要先給你一個希望再讓希望破滅掉呢?與其如此,不如是直接顛倒了順序,不是更好麼?
天地如斯浩大,何以在多走了這一程以後,回到的又竟會是原點?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能讀懂這人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他甚至也覺得自己能安靜的呆上一陣或長或短的光陰。
眼裡求、心中欲、亂世局、江山棋,歸根結底,究竟哪一個纔是心底最本真的希翼?他牽起脣,目光流轉,不想又掃見了在這人身後立了許久的李祁毓。
“施主請節哀。”風一瞬的將細雨吹的偏了,順便的也送來了那袈裟上常年受佛香薰繞的氣味,“蒼生逢劫,天地同悲啊。”
老方丈雙手合十,深深向蘇少衍一揖。他的容色虔誠,一個分明做了上千次的動作,再重複,也懷著如同第一次做的恩慈悲憫。
“塵柘寺兩百二十餘年基業,昨日一夕被毀,施主以爲,這是塵柘寺的幸還是不幸呢?”
“塵柘寺始建於攘宋成德宗二十七年,可惜百年來都一直未曾受到重視,直至傳到老衲手中……”話音且一頓,目光忽而望定晨曦中正披風沐雨的沈殊白,“涅盤雖苦難,卻是能見證誰纔是真正的鳳凰啊。”
“「覺悟世間無常。國土脆危。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僞無主。心是惡源。形爲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施主,老衲所說你或許不信,但佛祖所言,還願你心記一二,終究人死往生,執於一念,將受困於一念;一念放下,纔會自在於心間啊……”
“我之一生,實在不是何善男信女,大師您說,佛祖也會庇佑像我這樣的人麼?”過了好一陣,蘇少衍牽起脣,方纔向那背影開口。
“狂心若歇,即見菩提,阿彌陀佛。”
原到底是聽見了麼?只是這自在心間……垂目,遂是一聲苦笑,而沈殊白望著他,一刻只覺那笑意也如似六百年前於毀於戰火的魚籃觀音像,神色淡茫地凝望蒼空。
在帝都垣翰郡經歷了一場無聲硝煙的洗禮後,又過一月有餘,沈殊白終於得到大燮三公的扶植,繼任大燮帝位,同月,改年號元徽,史稱沈徽公。
時間沒過多久,南方的燕照帝國傳來護國將軍鍾庭翊暴病身亡的消息。消息一出,險些顛覆的便是整個中洲大陸的格局。
爲兌現當初承諾,北燁大燮同時干政,不久後,燕照永初二年被廢棄爵位,罰永世幽禁的晏永旻被以王子降生,大赦天下之名被免罪,並最終偏安於燕照東南一隅。
“殊白,當初你不是說,不可能有真的遺詔麼。既然如此,你手中的最後那幅圖?”
“你說如果印章是真,君父的親筆題字、繪圖是真,那麼,那畫是不是也就算得真呢?”
“你的意思,難道?”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小衍你這麼聰明,我不信你猜不出。”
“果真是拼在一處的麼?”一聲呵,像是終於釋懷,“那父親和你當初的約定是什麼?”上前一步,蘇少衍盯看向他的眼。畢竟時已至此,當初再如何的不可說不能言,時限過去後,都不一樣失去了效用?
“說半壁江山你信麼?”
於是笑,只是笑,沈殊白站在他身邊,放眼,是正在著手修葺的王都城殿,太冶宮雖固若金湯,到底在劇烈的地崩過去,不少的宮殿也還是出現了不同程度坍塌和損毀。爲節省開支,更爲最大限度安撫民心,沈殊白此刻自是不可能幹出那新建宮殿的事。
“不信。”停了一下,蘇少衍開口道。
“……就當那是假的吧。”
“記得那時在燕照,阿毓承諾你的,也是半壁江山。”
“那時我與他都不過是慷他人之慨,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不好奇鍾庭翊是怎麼死的麼?”
“你總有你的辦法,再者,若你真不想說,我即使問出來,又有什麼意思。更何況……你還那樣恨他。不過要我猜,應該是那畫有問題。”
“沒錯,那畫的一方顏料中確實被我動了手腳,少時我學岐黃本爲保命,現在不想,救人之手,終成殺人。”
“殺人人殺,江湖如此,皇權之路,又難道不是如此?明知走上這一步,就再無回頭可能。但自始至終,卻還是有那麼多人爲之義無反顧。”
“你這是在說你自己嗎?”
“我與李祁毓不同……對那個位置,我從來清楚自己要做的,都不是爭,而是如何有朝一日順理成章的接過。”
“偶爾糊塗,也是美德。”話語一歇,再言已過了大半刻,倒是蜀中的六月天氣總是這般說變就變,交睫間,細雨便滴答落了下來,長條石鋪就的甬道上,深淺的水窪被往來的宮人踏碎,同時碎裂的,更有兩道倒映著的同樣風雅的人影。
“我贏了天命,卻還是贏不了你。”到最後,到最後的最後也還是不肯說出一句分手。分明傷懷卻又決絕的,甚至連一絲的嘆息也不願施予。
“殊白……”
“走吧。”傘握在手裡,卻終始沒有撐開,沈殊白走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等再送你過了這道殿門,說不定雨就會停了。”
“小衍,江山美人,人有時候只能選一樣。”孤身攬下所有的罪責,那人忽作一副不正經的牽了牽脣,“還記得那日在密林裡我說過的話麼?”
是真的,“忘了罷。”心裡的話與落在耳邊的聲音一同響起,沈殊白看著他,也只是看著,“我現在纔開始慶幸,你從未真心選擇過我。”
他用手背遮了遮眼,視線越過殿門,彷彿真的望見了外頭的夕陽。
住下步子,蘇少衍也回身,那一瞬的交望,彷彿一輩子就都這麼過去了。
漫漫曲折的,卻是也短,卻是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