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商州,煙華勝錦。
謫月樓。
一眉薄月探上枝頭,風很輕,像是遊弋在窗櫺間撲朔的影,此時正值深秋,窗外的銀杏樹如同積累了一整個秋的葉,下落的紛紛揚揚。
wWW?ttκǎ n?¢ 〇
透過窗,李祁毓仰頭看著這被一片片黃絹扇影覆住的天空,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該從哪裡說起呢?他蹙了蹙眉,彷彿如此便能沖淡一絲眉宇上的陰鬱。
“四年零七個月,還剩下兩年又五個月,蘇某很想問一句,陸公子這一路替著蘇某爲皇上分憂,可還替的舒心解意?”面上浮了個分明正經的笑,可到送耳邊的話卻是分明不正經的風涼,蘇少衍起身上前半步,“還有阿毓你,既然少衍已無法讓你滿意,那何不索性放手,也省得耗這一再確認的勁?”
一句阿毓輕易封死所有的退路,而一式以退爲進的反問,亦早練得爐火純青。
睫很長,靜的像凍住的墨,李祁毓一時看著他,不知何突地就想起了少年時代遇見這人時無意間曾捕捉過的一絲驚慌。之後多少年,那個的交睫間的畫面都像被藏在了某處他不可及的地方,或者說,每當他想去再次捕捉,畫面都會在自己未來及觸碰前纏繞上一圈細韌密緻的水草。
“蘇大人,容止真不知您這口口聲聲的,唱的是哪出呢?”一邊貼過李祁毓的臂彎小心偎了偎,一邊用同蘇少衍似的七八成的眉眼端出副驚詫模樣,“容止不似蘇大人您,容止可膽小的很,經不住這樣嚇呢,阿毓?!?
“若這樣就經不住嚇了,那一會兒若蘇某說的再多些,豈不是……”刻意停了停,蘇少衍像是笑的更深了些,“陸賢弟,你說蘇某該不該好奇呢?好奇當年你連同你的好義父席君繆一起打垮蘇家時,是不是膽子也如現在這般小呢?還是說,虧了師父多這幾年的仁慈,你們便甘心下無間了?”
“花冷琛?少衍,你們有事瞞朕。”俊眉一斂,李祁毓墨瞳直逼上蘇少衍的,“少衍,你知朕平生最恨人欺瞞朕?!?
“那麼皇上欺瞞少衍的又該怎麼算呢?”眼神倒不見絲毫畏懼的,蘇少衍扯了扯嘴角,“皇上可還記得當年調查私鹽一事你我自天行山繞回向雅郡,一路經遭淮安王殺手,其實也正是當時同爲師門的顧師叔等人伏擊?”
見李祁毓略頷首,蘇少衍繼續道:“當年在向雅郡同師門中人交手中,師父是刻意對顧師叔放了水的,在之後未死的顧師叔大抵對師父心存怨懟,所以沒多久,就投靠了沈襄。緊接著,在一日師父無意跟蹤“重見”的顧師叔後,又見到了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人,而那個人……”目光流轉,旋即住在面色已然發青的陸容止的臉上:
“是不是想問我何以現在纔將事情說出口呢?像蘇某這種有仇斷不會不報的人?——半年前,顧師叔死在大燮,是蘇某親自給收的殮。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最後的遺物不過是師父早年輸給他的不值錢的琺瑯墜子?!?
“師父不是無情之人,更何況當年若不是你曾以我之名護過阿毓……,哈,那我就大方讓你多活幾年又如何?只可惜,你千不該萬不該的,一次次說出那個我忌諱的名字?!?
只是一句不說出口,不知何就讓站在蘇少衍身旁半天的沈殊白心底一刺,從來從來,對著自己,他都無非一句淡淡的殊白,原來說到底,人都還是會羨慕,羨慕那些曾經的專屬麼?沈殊白勾了勾脣,且聽身旁噗地一聲,但見陸容止慌忙中抱住李祁毓的大腿,口中只念著皇上,怎奈何那人卻再不看一眼他,一雙墨瞳緊盯著蘇少衍,裡頭像交熾著愛恨的火焰。
“那麼少衍,現在告訴朕,你是希望朕賜死了他麼?”李祁毓的聲音很輕,輕的一如很多年前,那般置之度外的對著自己,蘇少衍一挑眉,面色有種看不出的疏離。
“皇上!不要啊皇上!”
堪聽說要賜死自己,陸容止身子一軟,險些倒在地上:“皇上那時候您是說過的,說過的只要容止乖乖聽話,一定會對容止好的,皇上您都忘記了嗎?”
“朕只知道,朕心裡從頭至尾,都只有少衍一人?!毖凼窍蛑K少衍的,話卻是對著陸容止,而在此時此刻,蘇少衍不知何,心底的潮涌卻是再難起伏。
很多年了啊,很多年了。從少年時代到現在,誰和誰又未曾沒有把那份真感情擺在過第一位呢?沒忘少年時代對自己說過的,和這人在一起不爲圖什麼,後來怎樣呢?真的僅僅只是因爲信任的緣故嗎?
如果,只是說如果,這一路努力的方向不曾有失偏頗,那麼現今對上,是否彼此的眼中的內容便不會增減的如此悖離?有一瞬間,他很想問,可惜一瞬的遲疑過去,可到嘴邊的,還是成了:
“殺你,我至少有三十六種方法,可那樣難道不會太便宜你?”再勾嘴,十二分的優雅中便又透出幾許刻?。骸昂螞r,即使真要殺你,也得你的皇上答應了不是麼?只不過我好奇的是,沈襄到底有什麼本事,讓你們一個兩個,都如此死心塌地?”
“襄大人已死,前塵舊事又何必再提?只是皇上,容止……”眼神倏忽一冽,下個瞬剎間,誰料得銀光一晃,陸容止冷笑過後竟從靴中抽出一把尖刃就要向李祁毓的背脊刺去——
此一刻,時間彷彿停了。蘇少衍腦中一空,跟緊的反應僅是橫臂擋去,電光火石間,但聽耳邊一聲銳響,蘇少衍只覺耳際邊一枚銀鏢擦自己耳廓而過,力道之準,力道之戾,頃刻撞偏了陸容止手中的銀刃!
這樣的出手和速度!難道是?側臉,且見不遠處的山亭後,一人玄衣烏髮,臉色蒼白的向著自己疾馳而來。
“容止,住手!”人影一把將陸容止帶至身後,再反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盎噬?,還請看在愚弟少不經事的份上,臣……自願一死代之!”
竟是……司空赭暮?蘇少衍心中一緊,看向他的目光一時難復清明,倒是不想此時李祁毓倏地將他拉至跟前,一雙墨瞳微睞起,似只得一句雨霽天青方能形容的應景,“還當你不會出手的,不是一直恨朕恨的要死麼?
言罷擡手握緊蘇少衍方纔被匕鋒擦紅的右手湊近了親了親,一併又跟了句:“有你跟在朕身邊,朕註定做不了一個好皇帝?!?
“李祁毓!”猛地抽出手,若不是現下尚有旁人,只怕蘇少衍就要一巴掌招呼了去,於是略斂了斂容色,淡聲向一旁仍舊跪著的司空赭暮道:
“說說清楚,怎麼他……竟會是你弟弟?”
“不知主人是否還記得,彼時主人和赭暮第一次見面時……”
那時候,倒確實記得他有說過那麼一句,「你長的很像我夭折的弟弟。」難道?
……荒唐!
總不至於自己在妒恨著以爲這人一路替著自己的時候,竟也在不知覺間替著他?可明明,明明大家就該是多不應同存於世的兩個人啊。一時間,蘇少衍不知現下該回應以何種表情,於是只好微勾著脣角,像是揶揄,也像是似笑非笑。
“臣耗盡數載光陰才知道原來臣還有一名親弟弟尚存人世,所以臣……”眼角早已有些發紅,但許是因爲礙於男人的身份,所以一直極力的忍著,司空赭暮半傾著身,一路跪著,像只不懂如何護犢的犬。一邊蘇少衍看著,不知何腦海中竟浮現出早年自己同蘇淮遠在一起的情境:
夏末的夜裡,父親將從老家帶回的舊式青石案擺放置庭院,那個時候,他總會早早的替大哥蘇淮遠工整的鋪開一張生宣,然後看少年的蘇淮遠挽起袖管,單手拿著支狼毫放進青釉筆洗中逆著轉兩轉,彼時,他擡頭看著大哥,總覺得在這飛舞著流螢和充溢著墨香的夜裡,少年的蘇淮遠,挺拔的就像株梧桐。
前塵一夢,一夢倥傯。
竟已是那樣遠的事,遠的總捨不得去想,想原來父親的老式做派無非爲了維持表面的清廉,而大哥蘇淮遠,一直以來的親近其實也不過是在僞裝?甚至,甚至連基於這一切成立的前提,居然都不過是一句違心的近乎自作多情的妄想。
……真是,有些可笑。
蘇少衍低頭看著司空赭暮,許久,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而此時李祁毓看著他,只覺他此刻垂眸凝思的樣子,像是一個人行走在如煙的暮色裡,四合靜寂,歲月冗長,唯得他一人身披一層老舊的光,彷彿如斯寂寞了很久很久。
“家事國事天下事,沒想到出了宮門,輪得該要處理的,還是一件不差。”不給李祁毓先表情的機會,倒是沈殊白倏然開展山水扇,瞳色一清,跟著一線脣也彎了起來:
“只可惜沈某沒這個命也讓人一世不得安生,可惜。”
“殊——”
分明兩句的可惜如同一時間打了的兩個分明透徹的馬虎眼,蘇少衍心中一滯,堪要擡頭看他,不想已聽得摺扇一聲倏合,“小衍,暫別?!?
只是一個回身,便將溫文中透出的客氣輕易隱匿的如同第一次的相見。於是只好邁開步子,誰料想側身間,腰際已被人用力樓緊:
“你是朕的?!?
奈何落在耳邊的話,仍舊霸道的如同十六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