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餘的時間作其他的籌備,一日之後,衆人便匆匆踏上了回返了路程。不得不提的是,在路經那條衍川的河流時,蘇少衍的確曾有一刻的想要停頓,只是,當他看著李承泫篤定望向遠方的眼睛時,喉頭所有的話,都好似在一瞬被人消了音。
而在此時,他自然不能清楚,即使一條同樣的路,人有的時候,能陪的也只是一途。過了依舊人流攢動的宵港,一艘比來時略小的原色海船已然泊在了一望無際的海面。
這日的天略有些陰沉,所以大部分的船家都不會選擇在這樣的天氣裡出海。然則兵貴神速,再加上此時的李承泫也同沈殊白一樣,都想早一日的重踏上故鄉。
“這船,應該是目前最快的了罷。”沈殊白一手搭著蘇少衍的肩,眼望向海平面。
“沒有過多的負重,船速自然不會慢。”話語是有些冷的,沈殊白又如何聽不出來,只一笑,便又頓下步子替他緊了緊親手披過的外袍,“今日海上風大,一會你同我住一間隔艙。”
“我要去阿毓那間。”並不留情的,連擡起的睫也似透著拒絕和冷靜,倒是沈殊白權且當沒聽見了,溫聲又道:“晚上記得回來就行,白日的話,都隨你。”
許是那日將人欺負的過於狠了,所以連帶著這兩日,舉手投足的溫情,都顯然動了補償的心思。尋不著出氣的地方,像是力氣全陷進了棉花裡,蘇少衍瞥了他一眼,下刻身子又被人攬過向內一緊,“再動,就別怪我晚上不好好疼你。”
恩威並施的話語很快讓人面頰一熱,蘇少衍抿脣,餘光很快留意到立在碼頭邊的李承泫正在向他們的方向望,於是面色頓時一僵,道:“走罷。”
“怎麼,現今這會兒就不關心關心你的小情兒了?”話語是帶著調侃的味道,而對上目光卻並沒有多少的溫度,蘇少衍垂睫,表情且作一副的乖順。
“小衍,想想那時你拔劍替我對上你師叔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心知自己不吃這套還故意擺出這表情,沈殊白呵笑聲,牽過他的手一起上了船。
眼睛不被矇住的時候,方能望清楚大海真實的在眼底奔涌的那種波瀾壯闊,而天空的蒼色倒映其中,望的久了,心緒也好似跟著平和了下來。登上甲板,海風很快將衣袍吹揚的獵獵,不多時起錨的號角被吹響,並不算得強烈的搖擺中,海船已然駛出了港口。
海面上,兩道銀色的浪花猶如匕首劃開一色浩淼,冥冥中,也彷彿象徵著與過去的正式遠航。
“累不累?”
手心一路被人握著引至第一層的隔艙。甫進門,就能聞見一股淡淡的紅木香,佈置簡潔的房間裡,古雅的陳設更添了幾分書墨香的味道。
只是,在此時此刻,那個人,已是被關在底層的最後一間了麼?蘇少衍蹙了蹙眉,心頭只似被什麼壓住了,堵的難受。
原來,那時自以爲是的理解,說到底,終歸不及現下一分的感同身受麼。呵……
“船工皆挑的是最好最熟練的,只要順風順水,七日左右行程,我們就可回到商州了。”順手端過案上一杯潤嗓的枇杷露,沈殊白走近了衝他勾了勾脣:“小衍現在這樣,是在懷念我們那時的偷偷摸摸嗎?”
“是澄連。”故意的環顧左右而言他,但奈何心底這瞬冒出的託詞,竟會是那張帶上蒼白病色的臉。
“信佛之人麼?”話語停了停,於是靜謐的隔艙裡,便更能聽清此刻銀勺與瓷杯相碰的聲音,“據傳來的消息說,他似乎正是現今沈昀身邊的謀士,他是……你弟弟?”
澄色的枇杷露被呈在銀色長勺上,單看著,也覺饞人的緊。沈殊白一手環上他的腰,一手又送近了些,“那天害你受了寒,總不是現在還在怪我?”
溫柔的嗓音同迷迭的氣息一併撲向臉頰,蘇少衍掙脫不得,而此刻,銀製的長勺已然送至了脣邊,於是索性飲下。
“那日你就如同這樣一點點吞了我。”葷段子一旦被撕開了個口,接下來的戲弄就似沒有盡頭,蘇少衍面色一赧,但反應終究快:“那蘇某隻能說,這話反之,也同樣成立。”
“牙尖嘴利。”不待這人繼續辯駁,修長的後頸已被自己託過,遂而烙下吻的,便是對準的水色雙脣。
“真酸,”嘖了嘖嘴,但到底捨得在這人就要發怒前將心底的流連推開,再與之而來的一聲大度,甚至也醋意也拿捏的恰到好處:
“要去就去,但記得,晚上要回來。”
“……知道了。”
一緊手心,復而又鬆了,蘇少衍背過身,到底沒敢去看他的眼睛,他知自己是怕什麼,只是……
狹小的空間充斥著刺鼻的煤灰味,蘇少衍忍住了想要咳嗽了念頭,努力在嘴角勾出了個笑。
“阿毓。”推開門,只見昏暗的房間裡,一人閉著眼獨坐於木牀上,在他的斜上方,一束暗淡的光從樑頂的煤油燈打在他筆挺的鼻樑上,隱約的像是模糊了他繃緊的臉。
一股淡淡的藥苦味在艙室中蔓延開,正若同此刻落在心頭的滋味。
於是一聲悶哼,算是對蘇少衍來訪的交代。
“聽說你跟了他?”眉峰一挑,接下來的話語愈發沉了下去:“那你還來做什麼?是在可憐我嗎!蘇少衍。”
“阿毓——”人想上前一步,奈何到底被他蠻橫的臂力給阻了,蘇少衍一下氣急,差點又咳嗽出聲,於是趕忙用一邊袖捂緊嘴,過了好一會兒才淡聲道:
“阿毓,這藥我親手煎的,不會很苦的。”
“既然不會很苦?那你怎麼爲什麼自己不喝!”冷冷推開袖,頃刻間,滾燙的藥便灑在了蘇少衍的手背上,只是忍著沒將端著的手撤開,蘇少衍面上一白,只好就近先將東西擱在了案頭,剎那裡只聽那木質撞擊的聲音狠狠一重,似正如他這刻的心情:
“你要真這麼恨我,就給我好好活著!東西我放下了,你自己愛喝不喝!”
再多的熱情也到底經不住時間消磨,再多的耐心怕也只怕一個的突破口,忍了太久,累了太久,如果這份的心意還不足夠證明,那麼,……再多的堅持又有什麼意義?
咬脣,一頃刻只覺得眼睛也跟著模糊起來,於是轉身欲走,奈何腳堪邁出一步,下瞬腰身已然被人樓了緊,如此毫無章法的,像要把自己嵌入骨肉裡。
“別走!”落在耳邊的話有些低沉,跟著下顎也緊緊枕進了自己肩窩,“別走……”
“一想起他也這樣抱過你,這樣……”言未歇,炙熱又壓抑的脣便落在了蘇少衍的頸脖,一路霸道又兇狠的,甚至故意動用了那連日未經修理的鬍渣去刺傷這人光滑的肌膚。
“阿毓……”再開口,終於也教人分辨出了裡頭摻著的沙啞。
“嗓子怎麼了?”
“大概是開春後有些受寒。”心想著要如何去修飾這措辭,但情急下終究還是用了最老套的那一種,“都已經吃過藥了。”
有些心虛的添上一句,蘇少衍轉過身子望向那雙正對著自己幽不見底的眼,調子很淡:“膠夏國是出了名的缺少藥材,等七日後我們回了商州,我再想辦法。”
“跟他比跟我怎麼樣,少衍,你老實說。”
有些話,不知何還是想問還是要問。李祁毓單手撫上他的臉,聲音沉的如同海底涌動的渦漩,“少衍,如果不是蘇寄,那時在大燮你真的會回來麼?我想聽真話。”
真話麼?在這麼多年後過去以後,這種所謂的真話真心,還存在麼?即使說了,自己還能信麼?還敢信麼?
心呵了一聲,旋即嘴角也扯開了一道涼涼的弧,“我不知道,即使知道,我們也不能重頭來過了不是嗎。”
人生有多少個十六年,可以讓你無極限的輸了又輸?
押上這前半生,其實下的,已盡是自己最大的賭注。
擡睫,蘇少衍對上他顏色已變得有些淡的瞳仁,想努力找出自己的影子,“不久前,大燮成公駕崩,殊白他嘴上不說,但心裡……其實很難受。”
不是解釋越描越黑,而因這問題原本就是一個局,所以答是錯,不答是錯。於是索性退一步權作願賭服輸。
“他太驕傲。”蘇少衍按下他的身子坐在牀上,“阿毓,我自小就不願欠人人情,但是,……我欠他,而且欠的太多太多……”多到我已經不知該怎麼去還。
於是閉眼,下一刻,嘴脣便又被人堵了上,拋卻了所有的技巧,卻用上了全部的篤定和情深。
是動容太深,還是動情太沉?這一瞬,已無人能夠回答。恍惚間,蘇少衍忽覺頭腦一輕,下一刻,且聽艙外一聲尖利的叫喚,頓時,整個船身都劇烈的搖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