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一日是個陰雨天,李祁毓一覺睡醒拉開厚布的窗簾望向樓下長街時,有那麼一瞬還當是昨日的黃昏。吃不準現(xiàn)而今的具體時辰,就連在身邊的蘇少衍都早已不見。
心下頓一個咯噔,於是草草披過件外袍,忙下了謫月樓的二層,但怪異的是,能看見的只剩下的空蕩蕩的房間。
怎麼?難道連步月行和花冷琛也不見了麼?他皺了皺眉,有種總不至於說是,唯得他自己一人留在了幻夢的時空,而旁人皆未進來的錯覺。於是趕緊又捏了把自己的大腿,確定了這不是夢之後方纔揮手叫住了一位穿著藍卦的跑堂小廝:
“小二,現(xiàn)在是什麼時辰了?”
“哎喲爺,您可好睡眠,這都一日一宿過去啦。”
“已經(jīng)一日一宿?那你看見我夫人她……”李祁毓停了停,一瞬背脊只像是猛地滑入了條巨蟒,嗖的一下,人就完全醒了。難怪昨夜蘇少衍如此熱情,甚至連情慾被自己逼至最後的時刻都說的是疼而不是放手,怎地,怎地自己就一絲都沒發(fā)現(xiàn)不對勁呢!
“夫人今晨就出門了,好像,一起走的還有您的那位大小舅子。”
“大小舅子?!”被噎了口,李祁毓似霎時嗆住了聲,“許是替家中倆小兔崽子置備東西去了。”想了想,李祁毓只好替自己尋了個平生最爛的藉口。
衝那小廝擺擺袖,李祁毓沉著心慢慢向木質(zhì)樓梯走去。
是從何時起覺得蘇少衍有些不對勁的?闔目,李祁毓開始慢慢回憶來這商州的一幕幕。彼時爲確保速度,一行幾人是走的陸路至商州,而自己爲能順利從鳶尾處取得出巡許可,亦耗費了不少功夫,之後至商州,第一站,……便是研香閣。
對,研香閣!
思緒至此眼前猛地一亮,雖說那時蘇少衍戴著女人用的斗笠看不清臉,但那一瞬間的猶疑和驚愕,又怎該逃過自己的眼睛!當時的那位店夥計……一定有問題!
顧不上腹中轆轆,只來及隨手在路邊買了個肉餅,便匆匆邁開步子,一邊胡亂的咬過幾口,一邊不由的想他李祁毓這輩子除去少年時代,又有幾回這般的狼狽過啊?更至於說其中緣由,居然每每的始作俑者都是同一個!
蘇少衍,你個口是心非的騙子!他狠狠的咬一口手中的肉餅,仿似那也是蘇少衍肩頭的一塊肉。再咬一口,奈何眼前的畫面又被切換成了昨日這人一副答應(yīng)好了不離開的模樣,於是索性一甩手將東西砸在地上,再也吃不下了。
研香閣此去謫月樓並沒有很長的距離,只是一路七八拐的,實在費了番功夫才尋見了那青石巷末的燈火通明。
李祁毓略略收斂了心神,誰料得左腳剛邁進門庭,身體就被人狠力一撞,霎時懷內(nèi)粉香頓起,於是下意識的回頭,見得一道絳衣翩然,在這夜幕初升的夜裡,如鬼似魅。
冷灩?……怎麼又會是她?!
各中緣由並沒來及在腦子形成邏輯,到底身體還是先快了一步意識。
“女人!你給我站住!”對著背影,他大喝一聲,實在並未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接近於粗糙透頂?shù)拇朕o。仗著身高的優(yōu)勢也本來就不錯的輕功,沒費多少功夫,便將人堵在了曲折的夾巷。
“少衍呢?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也並未留意自己此刻的動作,只是雙臂伸展將人堵在自己和斷牆之前,而一雙墨瞳只是黑極亮極,似能點燃夜的不明。
“喲喲,難怪我家親親寶貝兒對你戀戀不捨,還真是生了張玉面相公的臉呢。”刻意在李祁毓面頰邊吹了口熱氣,冷灩一攤手,索性撘在比自己高出不少的李祁毓的肩上,“不如來說看看我家親親寶貝兒都給你說什麼了?人家好想聽呢。”
“你說是不說?”冷哼了聲,李祁毓目光忽地一寒,已然出手擒住了冷灩尚揚著的微翹下巴:“少衍經(jīng)不住誘惑,你以爲我也會麼?這世上的女人……”他聲音一輕,似刻意讓人聽清那隨後而至的骨骼碎裂的聲音:
“別以爲我不知道這間研香閣有問題,還有你冷灩,少衍昨天已經(jīng)同我說了你是沈昀的人。”
只是同你說了我是沈昀的人卻沒有提當年的箭傷一事麼?冷灩蹙了蹙柳眉,心似剎那被人投下了枚石子,將心湖的雜陳五味攪的更渾卻也更清。
“還不肯說麼?”指尖的力道在毫不容情的在一分分加大,而迫視的目光亦未打算給人以逃離的餘地。
原來,所謂交刻的目光,就是如此麼?像霎時明白了什麼,冷灩面色一黯,下一瞬,又將鳳目迎了上去:
“告訴你又如何,現(xiàn)在去早已經(jīng)晚了。”
自四年前得知蘇府上下被滅門後,蘇少衍就再沒做過那樣的夢,仿似將模糊的人事物以及本就聚少離多的溫情交疊在了一個虛幻而遙遠的時空,那種感覺,一如憑空杜撰了自己人生前十幾年的人記憶。
一旨皇令,便將兩個陌生少年的命運牽繫在了一起。而離鄉(xiāng)的路途,則讓原就不如何親厚的情分便愈發(fā)的淡漠,以至到後來,少年的離愁幾乎淡成了窗櫺上一眉薄薄描摹的月。
也或者是太遠了,遠到他每每思及都不禁的要爲自己找這樣那樣的藉口。他嘆氣,卻沒想在他以爲著要一路就這樣下去的時候,命運會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上演一場再難以推敲。而那位執(zhí)行者,竟會是他最最信任的人。
那時,他非是不恨的。可再恨,到底恨不過歲月在這之上所加的那道痕。
只是手裡擁有的太少,所以就什麼都不想失去罷。於是他只好自己對自己解釋。可解釋過後,在那一場平生極致的空虛的過後,沒想那個人又再次強勢的來到他身邊,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尚不及大笑,尚不及唏噓,因那接踵而至的另一次顛覆。
是命運不給人以選擇的機會,還是夢想故意結(jié)束的太快太早?他已難再知道,因那雙目所見已是假,那麼親情假,血緣是假,自己是假,……而真實,本就是他生而註定的缺失。
他怨不得,也怨不過,所以唯有閉目將那親情當做憧憬,所以唯有押上這半生福運,只爲最後見證一次這亂世之下臻至極限的命局。
很輕的吁了口氣,他黑色的身影與這華燈初歇的夜輕易的融成了一體。
身體尚有些疲憊,可若不如此,他又怎可能拖住李祁毓將之獨自一人留至客棧?再算算燈芯裡那分量不輕的子虛塢,待那人明日黃昏轉(zhuǎn)醒,事當已千帆過盡了罷?蘇少衍挑了挑脣,笑意卻泛著苦。
極目而望,不遠處的宅院隱匿在一排制式相似的民居里,絲毫不顯得起眼。而其坐落的位置,則正好位於商州城最東北的港口,從地圖上看,更恰和西南的謫月樓扶搖相對。倒是商州城原本的地形基本呈現(xiàn)半月牙狀,故此,這實際上看似南北兩極的距離,若走水路,可比陸路快了不止大半時日,且加上這順流南行,更讓速度提快了不少。
心跳的很快,似唯得用這長夜的無盡,才能勉力平伏下來。
因何曾經(jīng)的老管家蘇三會在這裡?如果他在,那麼又是不是代表了被李祁禎掉包了的蘇府中人也在此地?可是,爲何時間會選擇的如此恰好?就正正在他們來至商州的時刻?他抿緊脣,一瞬地很想問出口,可下一瞬,遲疑的話還是被哽在了喉頭。
輕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在那黃銅門環(huán)前住下步子。沒有刻雕精細的左右石獅,只是與一般百姓家無所不同的掛了副楹聯(lián)。藉著微弱的星光,仿似還能在那平仄工整的黑字紅紙上尋得幾分殘餘的新年喜氣。
「九州霞蔚金甌固四海風和玉宇清」
雖非何絕句,境界倒也不落下乘,蘇少衍勾了勾脣,只奈何微曲的指節(jié)卻一聲也沒能扣下去。是近鄉(xiāng)情怯罷?沒想到,事已至此,竟都還存了這般的心思。也難怪,難怪當初那人會似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般說出那句,少衍,你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真的不是一類人麼?可就算不是一類人又如何呢?那個乾乾淨淨的蘇少衍早在十幾年前,就已死在燕照回往故鄉(xiāng)的路上了不是麼?不過是想以雙手拼出一條血路,卻如何也沒料得,自己這一次次的爭取,會爲之後除去蘇家的七十餘口人命套上個最爲冠冕的理由。
如此荒唐的賭,連最壓抑的夢都承擔不起這份揹負,甚至非是沒考慮過一死了之,只是後來南行去大燮的那一路,在他看著沈殊白眉宇裡的優(yōu)柔在自己眼裡尋不見出路時,他突然就想到了個折磨自己更好的辦法:沒錯,那時的他的確是利用了沈殊白,利用他那份對無所保留自己愛,試圖讓自己在這兩份同樣糾纏的情感裡,一分分的將自己凌遲。
而這,便是他或能想到的世間最重的刑。
許久,忽聽門環(huán)嘩啦一聲將夜扣的分明,與此同時,是一道細長的疤自寂滅的罅隙跳脫進了自己眼底:
“衍少爺,您都在外頭杵了這麼久,是真不打算進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