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淮安王?蘇少衍心下一沉,手中劍勢卻是不減,冷灩既是擅長遠程伏擊刺殺,那麼現(xiàn)在如此貿貿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除非……
“美人兒,一次次打斷我的箭,你還真是無情啊。冷灩衣袂一卷,交睫間已換了秋水長劍,劍氣隨空劃開,遂然與蘇少衍手中名都劍相撞,女子旋即凌空翻身揮劍再刺,蘇少衍從容格擋,一式鶴行秋水翩然上手,皓腕翻月間,如若行雲(yún)流水。
冷灩朱脣輕挑,騰挪間,照舊不忘被自己言語調戲卻仍一副君子模樣的蘇少衍,見此時蘇少衍雖面有露疲態(tài)卻分明不留空門給自己,手中的劍一時舞的急起來,“嘖,美人兒,你再這樣勾引我,我可真狠不下心殺你了。”
“冷灩,如果調戲男人會讓你產生成就感,那蘇某不介意更大方一點。”挑脣,劍尖直對面前豔麗女子而去,月色裡,蘇少衍易容過的平庸臉上,唯得一雙湖色瞳彷彿覆了萬里銀霜,千傾波痕一時粼粼澹盪。
下一刻,劍分秋色。冷灩猝然轉身,如寂夤夜裡,一片絳色衣料,若同紅透了的楓葉,帶著女性特有的柔媚香氣,翩然墜落。
“你!”
面前的人,一張分明君子的臉,手中握著的卻分明是把不君子的劍,冷灩大喝一聲,後退半步,霎時面色透紅,倏地,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忙是按向腰際。隔著疏離劍氣,蘇少衍瞥見一逝青碧穗影凌空在自己面前躍了幾躍。下一瞬,清越笛音忽起,不多時,對面不遠的迴音塔也傳來了相似的音律。
“姓蘇的,敢吃本姑娘的豆腐,你帶種!”劍尖急抖若漫天星辰,冷灩玉臂揮舞顯然被惱的不輕,蘇少衍挑了挑嘴角卻未出聲,現(xiàn)下情況,未免對方之人來做接應,著實當是三十六計走爲上計,可惜不料冷灩難纏至極,他心思滯了半分,忽覺出有哪裡不對勁了。
並非自己心慈手軟,而是……顏羽,這個女人的感覺,……就像從前對著自己不慣講道理的顏羽,曾經鍾情的顏羽,更求而不得的顏羽。
左臂募地一痛,血花霎時飛濺入眼簾,他斂了斂氣息,割入臂間的冰涼,隨著步步接近的女子特有的妖嬈甜香一併滲入,隨即而來的是撫摸上自己臉頰的纖長手指,分明帶些試探的口氣,然而確是嘴硬:“本姑娘倒要好好看看,這面具下的究竟是怎樣一張臉。|?創(chuàng)@客&小說*網|”
一聲輕呵,近乎細不可聞的聲響讓人本已鬆弛的神經募地又一緊,緊接著,空寂的房室中一片樹葉幽幽自窗框飄入,枝椏窸窣,斜入一聲聽來十足欠揍的嘆息:
“姑娘好氣魄,可惜小衍他早已經名花有主了。”
“姓蘇的,你最好記住本姑娘,天涯海角——”
隨著肩頭一重,再聽那恨得分明咬牙切齒的聲音都彷彿跟著輕了起來,關鍵時刻,步月行一式月殺破空而來,就在蘇少衍覺得尚未來得及看清時,一雙招人的桃花眼已然出現(xiàn)在了自己眼前,那個目光是如此悠遠,遠的如同穿越重重歲月。
那個責罰中摻著戲謔的聲音說:“小衍,能不能別讓爲師每每見你都這樣一副病美人的樣子?爲師收的是弟子,不是相公。”
隨後又嘆氣,俯下身動作自然的將自己橫抱入懷裡。從前,也不是沒被人這般抱過,可……蘇少衍身子頓時便僵了起來,如今日的師徒親密,再這之前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十三還是十四年前?
蘇少衍低低咳了咳,突然間覺得心頭一陣壓抑,於是只得強迫自己不去想,側過頭,餘光瞥見一旁利落將佩劍收回劍鞘的步月行,方纔對冷灩,這人到底也只是打暈了沒願下重手,實在難爲他跟著師父這麼這久……
他抿了抿脣角,一邊肩頭卻被花冷琛向懷內帶了帶,此時此刻,雖然花冷琛步月行二人的輕功都不弱,但畢竟還有自己這麼個拖累,再加上緊隨他們之後的淮安王的手下……他閉上眼,不知何卻彷彿看的更清。
周圍的風,正在壓低。
周圍的夜,正在促急。
多久,已經多久沒有重新體驗這樣的感覺?就像多少年前的自己同年少的李祁毓天涯亡命,在他們還那樣青蔥的年紀,生命就已盡沾染了永不可抹煞血腥。
而後的記憶,好像反反覆覆的都停在了最初的那幾年,眼裡心裡出現(xiàn)的都是一些些無垠黑漆的夜,以及單調重複的簌簌的雪,流離的畫面中,他們長久的蟄伏在屋檐或樹下,等待一場場接踵的廝殺。我們不要「繭」,我們做兩隻「燈」,有人緊了手,說話時一口咬上自己的肩頭。
他想起那時的雪自風窗灌入,如此記憶猶新的,像一輩子只此一次的溫度,分明冷的刺骨,又分明熱的灼人。
十六年的光陰,那麼長,長的讓人沒法遺忘。
“當真是名都劍麼?方纔瞧了眼爲師險些以爲是自己錯看了。”花冷琛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卻不看那把墜著青玉蘭花的劍穗,“這把劍,是殊白二十歲那年我專程找了齊子鳴鑄來送他的,那個時候,……我都還不知道他就是我親弟弟,呵,不過看來殊白他真的是很在意你。”在意你,……甚至超過我這個親兄長。
一陣的沉默,蘇少衍許久才低聲道:“師父,你說如果有朝一日你信任的人背叛你,你也會恨麼?”
“恨?恨自己瞎眼麼?”花冷琛哂笑,值時有清泠的月覆在他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疏淡的斑駁,愈發(fā)將他的容顏襯的虛幻,頓了頓,繼續(xù):“但如果那個人是月行,我大概也會想找根繩子親手結果了他,可一旦清醒,又會後悔,畢竟再怎麼恨,也比沒了強。”
“過完這輩子,就誰都不欠誰。”他擡起下顎,夜風將他墨長的發(fā)吹的凌亂,蘇少衍伸出那隻未受傷的手想夠它一夠,恍然間,他產生種錯覺,錯覺在這樣的星空下,及手的距離,其實也遠過了天涯的砥礪。
“不過小衍,你還沒到可以殉情的年紀。”
停了小片刻,花冷琛極具破壞性的又道了句,足間急點間,重重的屋檐皆在月影下次第掠過,他勾了勾嘴角,朝身側不遠處的步月行使了個眼色,“小鬼,要準備降落了,嘖,小鬼你看小衍的那是什麼眼神,你老師沒教過你要關愛小動物嗎?”
“咳,那什麼,……我沒跟你說過,徒弟和弟弟都覺得小衍很像一種小動物嗎?”
“什麼動物?”懷裡的蘇少衍臉瞬時黑的如同鍋底。
“就是,……小強啊,因爲怎麼打都打不死……”
蘇少衍沒料到花冷琛帶他暫時藏身的地方會是燕照永初二年,被罰永世幽禁的明仁君晏永航的弟弟晏永旻的居所「狩守」。
永初二年,換做雍歷即熙寧二十一年,晏永旻因謀逆之罪被削爵位,後被關押至北川河以北的皇族禁居「狩守」,至於說各中原由,蘇少衍清楚,除卻當年沈殊白同鍾庭翊聯(lián)手外,內中更有個關鍵人物,便是一直未作爲正面出現(xiàn)的冷傾桑。
而這,想必也是冷灩會追他至此的另一個緣故。記得沈殊白對他說過,傾桑一雙妙手,曾讓他在好容易得了碧綺後,又費心思去尋那九霄環(huán)佩,只可惜……,話到這,沈殊白卻沒能繼續(xù)下去了,蘇少衍後來想起,總也忘不了他當時的表情,一雙似笑非笑的眼裡明明溫柔的已看得清抱歉,可到嘴邊的都只化成了嘆息。
於是他打算知情識趣決心不問下去,但又被沈殊白握住了手腕,一路牽著他,繞過迴廊,步上石橋,在竹林裡吹了半宿的簫。
並非多繁冗的曲式,初聽來只覺得調子淡,續(xù)聽著,也覺眼前好似能描出個畫面來,猶如起伏的山巒中升起了一輪薄薄的月,那月色極淺,淺的像油浸開的紙面上暈出的一個淡影,視野向下,在山腳處有模糊的人像,那人像的背脊明顯突起的一塊,好似背了個不大的包袱,幽漠的簫聲裡,畫面能呈現(xiàn)的,僅是他長久凝視山脊的側顏,以及一雙微陷的目。
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
一曲《關山月》終了,沈殊白纔將抵脣的簫取下,四里無星無月,方纔的簫音只似未散盡的靄氣,他拉過自己的手,十指緊扣,他的聲音很輕,像隨時能被風吹走,“小衍,我死後會下血池地獄,到那時我不再要你陪,因爲,你還要入輪迴。”
多矯情而決絕的話,如同一筆勾銷了曾有過的無數(shù)並肩歲月,但那時蘇少衍只覺得聽罷心裡堵,堵得緘默了喉舌裡所有的話。
“到那時,我一定帶上三天的食物和水去漠北,在那片紅日西陲的地方,走到哪算哪。”
多少年後,蘇少衍無數(shù)次的在夜裡醒來,到那一刻才他真正後悔,後悔當時爲何沒將這句算不得承諾的承諾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