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風起的午後,沈殊白來信說,「不繫舟」已將他們正式提拔爲明燈暗浦十七殺座的成員,直接受命於「不繫舟」本人。
事實上,「不繫舟」甚至不知道他們真正的名字是什麼,於「不繫舟」而言,他們只不過是這個亂世裡最卑微的刺客,他們沒有情感思維,每日每日奔走於夜幕降下的燕照,他們在刀鋒中浴血,在黑暗裡舔傷,今天的「雙翼」是他們二人,明夕的「雙翼」也同樣可以換做其他人。
「雙翼」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卑微的刺客是不配擁有名字的。現(xiàn)下的燕照,猶如被撒了一張彌天的黑網(wǎng)。而這張網(wǎng),正是被那些茶館中的閒客們恨的咬牙切齒,卻又不敢說出來的明燈暗浦。
燈,月渡,送諸君歸天。
李祁毓已不記得他後來究竟又殺了多少人,他唯一記得的,是仰頭看見的那片赤色的天空,血一般的顏色,一片殘月如刃,割傷了自己的眼,刺痛了自己的魂。
直到麻木。
他記得有一次他們結(jié)束任務(wù)後,蘇少衍對自己說,殺人也是會上癮的,但我不想上癮。而後他看定身旁的蘇少衍,三月湖光般的瞳,乾淨的不沾一絲煙火氣。那時他沒有說出來,其實這樣看著你,我也是會上癮的。
沈殊白是個地道的生意人,在李祁毓傷好之後,又將新的帛書交給了他。沈殊白說,儘管你們本該直接受命於「不繫舟」本人,但我想,你們怕也是不願見他的吧?這話說的是他們,眼神卻是望向了李祁毓。
誰又說不是呢,天生那樣高貴的血液,畢竟是位皇子啊。
終究,怕只怕無盡的歲月會蠶食掉他那份驕傲罷。任誰都會有拼死都要守護的東西,比如尊嚴,比如驕傲。
李祁毓是那種爲了想得到的可以利用一切的人。所以後來他會接近鍾庭翊,蘇少衍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想一想,這個鍾庭翊真是傻啊,再想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感情面前,人都是傻的,總以爲自己是他的那彎月,殊不知其實不過他眼中一粒星。
於是這話又得說回到鍾庭翊頭上,在沈殊白的精心佈置下,李祁毓同蘇少衍決定暫時離開燕照。在臨走前,李祁毓想再見一見鍾庭翊。
於情於理,鍾庭翊都是個牽掛。
蟄伏不是爲了妥協(xié),而是爲了出擊,不但要出擊,還要一擊必勝。就如李祁毓所言,這次短暫的離開,恰恰是爲了下一次更隆重的歸來。
本來,於手裡沒有兵權(quán)的主君而言,他們的存在就不過是爲了給有野心的人當擺設(shè)。而當這些擺設(shè)失去意義時,有名有份的消失,如何也好過一無所有的離去。
物競天擇,這本是個屬於強者的時代。
而他們的計劃,正在不動聲色的悄然進行著。
李祁毓至今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懷著什麼樣一種心情去見鍾庭翊的。又或者,他們都不過是這個時代的棋,被命運這個執(zhí)子手擺成令人費解的角度。
只得相望,不得相期。
楊柳依依,惠風和煦。鍾庭翊和他並排走在尚算熙攘的陽嘉西街上,李祁毓將手攥緊袖子,想想不知該說什麼話。前不久,鍾庭翊已替李祁毓洗清了罪名,故而,現(xiàn)下的李祁毓臉上並未戴著那張精緻卻也虛假的人皮。陽光下,鍾庭翊擡眼看著他側(cè)面的輪廓,溜著一圈的淡金色,有點虛幻,有點恍人,還有點說不清。
鍾庭翊道:“說來我也爲你出生入死了幾次,你就不感謝感謝我?”
李祁毓看他一眼,想了想,道:“那,我請你吃飯吧。”
鍾庭翊咳了咳,“除了這個,還有別的選麼?”
李祁毓道:“不想吃飯,聽戲也可以。”
鍾庭翊只得道:“我聽說下塘前不久來了個說書的很不錯,不如去看看?”
雖然其實李祁毓實在很想問,到底是說書的人不錯還是說的書不錯?但他看著鍾庭翊一張明明滿懷期待,偏又端出一副故作隱忍的臉,只得將話生生壓了下來。
幾根細長的竹篙支架固定在地面上,上面是隨意扯成四方形的油布帳子。舊榆木的幾案前,是位白麪皮的說書先生,摸約三十上下,剛抿下一口茶,等著客滿準備說書。
“驚堂木這麼一拍,道的是古今豪傑多少事……”
原講的是昭和君北征那會子的事兒。實際上,在不少燕照熱血之士心中,北征確確是件振奮人心的事。景平君雖非無能之主,卻在對外政策上太過保守。到是輪得昭和君繼位後,沒多久便發(fā)動了對北燁的戰(zhàn)爭。只是,這場曠日持久的征戰(zhàn),終究也讓燕照國內(nèi)經(jīng)濟漸漸趨於疲軟。
“這一回說得那一日於壺關(guān)天降驟雨,困我軍將士於蕪荒之內(nèi)。我主君身先士卒與鍾離將軍接連三日浴血奮戰(zhàn),死傷將士的鮮血已經(jīng)蔓延到於壺關(guān)的城牆角,赤水接天,蒼夷滿目,戰(zhàn)得萬分驚險時,鍾離將軍竟以血肉之軀護得主君……”
那一年,他們曾在強敵環(huán)伺戰(zhàn)場上抵背而戰(zhàn),也曾在月華皎潔的軍帳邊縱聲高歌,還曾在寒風刺骨的深夜裡用力相擁,那麼,後來又是什麼讓他們得以分崩至此?
歲月,女人?
李祁毓皺著眉,一時心思百緒。
他突然想起胥令辭早年所作的那首詞,唱的是:天下付與誰吳鉤,皆束手,復(fù)何求,都門逝水悠,君且摧碎黃鶴樓,我願倒卻鸚鵡洲,從此平鋪九江流。
“再有一回呀,就是不得不提的王女如詡出閣那事兒,那日本是選得難得的吉日,偏是落了雪,王女如詡攏著條雪狐披肩,芙蓉面上一點紅硃砂,真真是回眸一笑迷陽城,惑下蔡喲。昭和君做出如此**之事,便是放在鍾將軍身上也是不肯吶,更不要提早年景平君還將王女如詡指給過他。
當日白鷺宮城樓下,昭和君和鍾離將軍一人拉著王女如詡一隻手就這麼冷冷對峙著,鸞臺道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就爲看這一幕。怕是沒人能忘掉鍾將軍替王女如詡拂去肩頭落雪的那一幕罷,如鍾將軍那般驕傲的男兒,當著這樣多人的面,最終也只能苦笑說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有道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還好景平君去的早,不然若果泉下有知……”
“他不喜歡她,從來就不喜歡。”鍾庭翊忽然道。
李祁毓以爲自己聽錯了,卻見鍾庭翊垂下目,用一種和人羣的嘈雜相悖的低喃,輕道:“他喜歡的是昭和君,其實我們一開始就理解錯了。”
“他還說,人生在世,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情之一字,縱然化成了灰,也是刻著字的。”
李祁毓瞧著他,他也擡頭瞧著李祁毓。
那一刻,說書先生的段子也成了背景音,他們撞在一處的目光,讓李祁毓覺得,彷彿這人的眼神足夠他釀下一整個秋後佐酒。但又一時難以言喻,就彷彿誰在暗中扯了一條線,栓著兩頭糾纏不清,本想剪開吧,哪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世,偏又續(xù)了下來。
而後他們出了說書先生的帳子,適時的天已有些晚,他們買了酒,並肩坐在將軍府高高的屋脊上,一人抱個酒罈子,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了好些話。
李祁毓記得那時天頂?shù)男亲佣喽粒缤铄浜C嫔弦婚W一閃的浮光,綿密的讓人移不開目。晚風拂面,送來了涼,也送來了花朵的香味,李祁毓低頭看著,辨了許久才認清,那是一種很小的白色花朵,毫不耀眼的成簇擁在一起,發(fā)出濃而熱烈的香味,讓人不禁沉迷。李祁毓問他,你又不是娘們,幹嘛種這麼多花?鍾庭翊把他摟過來親口卻是不回答。
在這之後很多年,李祁毓才知道,原來那種花的名字叫月下香,人們稱它代表了危險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