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三之後, 周防尊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來過學校。
鑑於之前他也有好幾次缺席的情況,起初美里並沒有太放在心上。詢問的郵件發了一條,卻並沒有收到任何回覆。直到十束告訴美里周防尊因爲和一個不良高中的學生髮生衝突而被告了一狀, 現在暫且做停學處分, 最後究竟會成什麼樣子還得等櫛名老師和校方溝通之後才能決定。
美里只是點點頭, 之後一如既往沉靜的表情。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最後一次見面前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初夏時分的下午, 教室裡一片死氣沉沉。講臺上說著解題方式的數學老師。前門擺著的盆栽開出一朵小花。鉛筆的一頭折斷在空白的筆記本上。
啪嗒。
思緒斷裂成四分五裂。
背後一陣僵直。身後沒有人再一下一下搖晃著自己的椅背。一天一天過的宛如上了發條的轉鍾。偶爾回過頭也再不見紅色頭髮晃動。
如果從一開始就沒遇見,本應有的生活就是這幅模樣。稍微用想象力安撫下自己,空出來的時間就用其他事情竭力打發。學校圖書館的座位是粉色的椅墊。鋼琴室裡每天練習的女生長得很像當紅明星。校長的髮際線又往後移了。C組的誰和誰分手了又複合。
可是依舊不甘心。
所有發送出去的郵件全部沒有迴音。它們石沉大海, 連帶自己的心情。
美里咬咬下嘴脣,在課間跑到了天臺頂上。遠處有厚厚一層烏雲, 這半邊天卻依舊蔚藍。撥通號碼, 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響。有風不斷刮過, 信號受阻,時不時發出的雜音刺痛著美里的聽神經。
一次失敗稍微平復了一下急促跳動的心臟。第二次的嘗試又以失敗告終。直到第三第四次, 伴隨著上課的鈴聲,美里在急匆匆奔下樓的過程中聽見了半途掐斷的忙音。
彷彿踩進了冰涼的泥潭。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
美里坐在座位上將書架起,一邊悄悄有拇指不斷在手機鍵盤上來回劃過。
“你還好麼?!?---消除
“爲什麼掐斷電話?!?---消除
“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上課?!?---消除
最後的最後,美里將手機塞進口袋之中。講臺上的櫛名老師將板書寫上,轉過身的一瞬間裡看向美里。知情者之前說不清的默契。
美里迴避開她的目光, 埋頭抄著筆記。
如果這是必定的結局那就漠然接受吧。郵件的回覆或者電話的接聽都可以統統不在意。從此自己又變回了最初的自己。
無悲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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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天氣還好好的, 結果補習班上到一半就打起了雷。座位上的學生忍不住譁然, 老師很快用風趣的話語壓制下來, “一定是在感慨這道題太簡單了?!?
美里沒有跟著其他人笑, 甚至油然而生一股煩躁。早晨出來的時候沒料到會下雨,這會開始擔憂起要怎麼回家。不想打電話讓母親過來接。能不聯繫就儘量不去聯繫。不能說討厭她, 只是有種畏懼。當年哭著懇求她留下被拒,再然後就不敢再抱有希望。
前幾天才聽說她聯繫了櫛名老師。以母親的身份詢問了美里在學校的情況。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沒有參加過開放日。每每班級後面站滿了其他學生的父母,班上的同學爲如何在這天好好表現而煩惱的時候,只有美里可以淡然的躲在一邊安靜的坐著。三方會談的時候交了一份請假條給班主任,上面是父親和母親的親筆信,闡明瞭不能參加的原因,並說明了美里決定升入聖御臺,所以沒有進行三方會談的必要。那時候班主任看著自己的目光有些怪異。不滿中間夾雜了一絲同情。應該也不是第一次見這種學生,班主任只是“嗯”了一聲,末了說了句,“那你自己……要加油啊?!?
那時候美里以爲班主任只是單純讓她在學習上加油,現在仔細想想估計還想表達“加油活下去”的意思吧。到底是人到中年的年紀,所以纔會對這種家庭出生的孩子有一些憐憫。
而如今時隔多年,當年將自己當做阻礙的母親忽然覺醒了身爲母親的意識,忙上忙下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有時候傷人心的話剛到嘴邊又被自己硬生生嚥下。她很像發泄出所有的不滿,卻又隱忍著無法做到。
美里嘆出一口氣,偏過頭,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下課之後雨勢仍舊很大。美里先在教室裡磨蹭了好一會纔出去。門口站了三兩學生,似乎都是因爲大雨而無法回家。美里和他們一起站了一會,當中有些被父母接走,有的和其他認識又順路的人一起回去。最後連接待廳的燈都滅了,臺階往上只剩美里一個人還站著。
從補習班到車站大約五分鐘的路。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美里看看時間不早,想著要不乾脆咬牙淋雨走到車站。幾秒鐘的猶豫,正準備一鼓作氣衝出去的時候,她忽然在十米開外的地方看到了一個人影。
最害怕的就是意料之外。在全身的神經和肌肉外加臉頰上落下的一滴水珠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偏偏看到了他。
事實上一隻腳已經踩在了臺階上,落下的雨水很快打溼了黑色的及膝襪。美里也沒有在意,只是愣愣的看著一個方向。原以爲是自己看錯,然後就見到那個人撐著一把傘朝自己走近,藉著補習班外亮著的一盞昏暗的小燈,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容。
所有的所有統統擠在一起,窄小的出口無法承擔巨大的衝力。美里眨巴眼睛看著他,腦海不斷蹦出莫名其妙的問題。
多久沒見了。到底在幹什麼呢。郵件爲什麼不回。
其實最想問的還是“你還好麼”。
提了一口氣,還來不及說出要說的話,就見到他用寬大的掌心蓋在自己微溼的頭頂,溫熱的呼吸噴灑下來,“就知道像你這樣的笨蛋是不會記得帶傘的。”
美里想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用犀利的言語回敬過去,這一次卻無法開口。面前的人已經往前走了幾步,發覺身後的人並沒有跟上來纔回過頭。
“你怎麼會……在這裡?!?
周防尊臉色一沉,背過身子,大傘遮住了上半身,“再不趕緊過來我就先走了?!?
美里卻沒有動。
襪子貼在小腿上,因爲沾上雨水而變得溼冷。額前的劉海一根根束起來,臉頰和眼睫毛上都有薄薄一層水霧。
“爲什麼……不回我的郵件。”
那邊站著的人只是沉默。
“還有今天的那幾通電話……”努力試圖穩住氣息,“明明是被掛斷的……爲什麼啊……”
周防尊皺起眉頭看著美里。
“我聽十束說了……其實也想過去看看,但是沒辦法……我沒有辦法……”美里擡手擦掉落在臉上的雨水,“補習班……還有家裡的門禁……你知道我和我媽媽的關係……我沒辦法……”
沒辦法不顧一切。沒辦法心直口快。沒辦法闡明情緒。沒辦法口頭上說不在意就真的不去在意。
“但是你呢……”美里吸吸鼻子,“心情好的時候回幾封郵件,心情不好的時候好幾天都不見蹤影。你究竟將我當做什麼……難道我和你相處了這麼久連朋友都不算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領口。毛線背心。髮尾。還有微微卷曲的指尖。全都被冰涼的雨水浸溼。身體一冷一熱,美里忍不住發抖。她不斷深呼吸,想要剋制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緒??诖e母親打來的電話響個不停,周圍的雨聲還有汽車開過的聲音包裹了自己。
黑暗裡忽然覺得掌心一熱,美里放下不斷抹去蓋住遮擋視線雨水的手。她看到周防尊就站在自己面前,再之後被拉扯住的手臂受到一股外力,下一秒,整個人都被擁進溫熱的懷裡。
她從來沒有期望過這些。
母親離家的時候決絕的背影。父親看著自己失望的目光。被排擠時灰暗下來的世界。她掙扎得太久,已然不再覺得還會有可以依偎的熱源。
一旦失去希望,失望就顯得不再痛心。麻痹下來的感情也就像被封存的琥珀。只有堅硬的外殼和停滯的內心。
聽見了他的心跳聲。隔著血肉和外衫沉悶的傳達過來。
五指揪緊了白色的汗衫。美里聽見自己的嗓音在微微發顫,“所以……到底是怎樣……朋友還是陌生人……到底是哪一個……”
用力閉了閉眼睛,不知道究竟是眼淚還是雨水沿著臉頰的邊角淌下。
“不是陌生人……也不是朋友……”嘆了口氣,下巴正好貼在濡溼的頭髮上。擁著身前的手臂緊了緊,“你是我在意的人。”
彷彿全世界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