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人’字號牢房被幾個火燭照得通亮。王鐵君和幾名獄卒排成一字型有序地向前走著。突然從前方鐵柵欄裡伸出兩隻手,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喊:“大人……我冤枉呀,我冤呀……”
王鐵君一看是新近送來的孫啓遠,便急忙把他伸出的雙手給塞進去,一邊好言好語低聲地勸解:“我說孫啓遠,別在這裡喊了,進來的人哪一個不說自己冤,你要相信,人命天定,你瞧瞧於大人,這不是官復原職了不是?!?
鐵柵欄裡的孫啓遠瞪起眼睛,一張苦瓜臉扭曲成一團。
王鐵君領著幾個獄卒繼續向前走,他身旁的耳朵拉著他問道:“鐵頭哥,你真的接到旨意,於犯要放了?”
“你傻呀?”王鐵君伸手拍了下耳朵的腦袋,“還叫於犯,於大人啦,你沒聽見嗎,官復原職?!?
外號油條的獄卒突然回頭對王鐵君豎起大拇指,極是慶幸地說道:“鐵頭哥,咱們哥幾個幸虧是聽你的,沒爲難過於大人。趕明兒,於大人復了官,也不會爲難咱幾個?!?
耳朵和另幾個獄卒點點頭,心裡一陣後怕。
“唉,你們幾個小崽子,學著點吧,人生的學問大了去了。我比你們多吃了幾年飯,也看多了人生得失榮枯。記住,與人爲善,於己爲善,與人有路,與己有路?!?
正說話間,幾人已走到于謙的牢門前。王鐵君打開牢門,兩隻火燭下,幾個獄卒分立兩旁,于謙在牢房裡已收拾停當,他脫下號服,換上一身灰色長衣,從容地走過來。他走到幾位獄卒面前,停下腳步,面對幾人,拱手一揖,氣定神閒地說道:“幾位獄官,於某在此,承蒙照顧,就此別過?!?
王鐵君和耳朵幾人,忙一字排開,誠惶誠恐地躬身還禮,七嘴八舌亂叫一氣,有稱於大人的,有稱於侍郎的……
于謙微微一笑,轉身隨著前方火燭的指引走出去。
牢門近在眼前,于謙走上十幾級臺階,牢門終於在他面前敞開。刺眼的光亮猛然閃耀著,刺痛了他的雙目,他不得不閉上眼,一隻手捂在眼上,緩緩走出去。
天井院裡已是一派夏日的盛景。雖然高牆石壁難尋幾片綠色,但是在石板間、磚頭縫裡、牆角邊、屋檐下,那一簇簇、一叢叢、一朵朵,綠色的植被在陽光下活的肆意盎然、生機勃勃……
于謙眼角滑過幾滴淚,他把目光從草色中收回到這個黑沉沉的院子裡,雖然待了近四個月,卻依然是陌生的地方,四周的高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稍作停留,便快步向大門走去。
王鐵君站在牢門前,目睹于謙走遠,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感慨,他的名字便被人高聲叫起:“王牢頭……”
王鐵君回頭一看,暗吃一驚,是宮裡的高昌波,便急忙上前行禮:“高公公,今日是天上那片雲彩,把你老人家喚來了?”
高昌波順著王鐵君的目光瞟了眼遠處,目光久久盯著于謙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問道:“於大人官復原職了?”
“是呀。”王鐵君躬身應了一聲,在他的印象裡高昌波來詔獄的次數很少,上一次是對於謙動刑,不想驚動了寧騎城,兩人鬧得很不愉快,雖說面上不說什麼,但是樑子肯定是結下了,今日高昌波又跑來不知是所爲何事,便哈著腰陪著小心問道,“高公公有何吩咐?”
“走,帶我去見見孫啓遠?!备卟ㄕf著,獨自向牢房走去。王鐵君跟著他往回走,一邊又回頭望一眼獨自走向大門的于謙,便跟著高昌波身後向牢房走去。
“王牢頭,”高昌波壓抑著又細又尖利的嗓音,低聲道,“我來的事,不要張揚,你懂嗎?”王鐵君急忙點頭應允。兩人一路沿著地下臺階向地牢“人”字獄走去。
王鐵君領著高昌波一路走到孫啓遠的牢房前。孫啓遠一看見高昌波,像見了親孃般一把抓住高昌波的手腕不放,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下來,嘴裡喊著冤枉,泣不成聲。
“呸,你冤枉個屁……”高昌波罵了一聲,嫌棄地瞪著孫啓遠壓低著嗓音數落道,“你腦袋鏽掉了,自個把自個挖個坑埋進去,死到臨頭了,哭有屁用……”
孫啓遠面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倒地上,隔著鐵欄柵望著高昌波哀求道:“高公公,你不能不管我呀,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做你一世的奴才侍奉你……”
高昌波皺巴著臉,不耐煩地點點頭道:“行了,別起誓了,唉,誰讓我心善呢,就見不了別人被欺負,行了,你的事我管了?!?
“高公公,恩人啊……”孫啓遠說著磕頭如搗蒜。
“行了……”高昌波甩了下袖,徑直往外走,幾步外與王鐵君照面,王鐵君急忙陪著他往外走,高昌波微笑著道,“王牢頭,你當差真是盡職盡責,我會向王公公引薦,你等著晉升吧?!?
王鐵君聽聞急忙哈腰躬身,連連稱:“不敢當?!敝宦犚姼卟ㄓ终f:“唉,孫啓遠這個跟頭栽的,可憐見得……”高昌波說著揹著雙手走出牢門,王鐵君站在門內躬身稱是,他心知肚明高昌波看過孫啓遠,那離走出牢獄便不遠了,他地位低微,看不到朝堂上的明爭暗鬥,但是這詔獄誰出誰進他道是心裡有數。想到剛剛出去的那一位,他臉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詔獄大門外,一輛半舊的雙輪馬車早已候在那裡。於府裡管家於賀站在馬車旁眼巴巴地盯著詔獄大門,于謙一走出來,馬車旁的於賀便神情衝動地跑上去,眼淚盈眶地喊道:“老爺,你可算出來了。”
于謙走到馬車前,看了眼前面的街景,呆了一呆,嘆了一聲:“恍若隔世呀。”
“老爺從陰曹地府走一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膘顿R喜滋滋地說道。
“於賀,回府吧?!庇谥t說著,被於賀扶上馬車。
於賀走到馬前,暗自思量了片刻,臉上一笑,嘟囔了一句:“還是不說吧,給老爺一個驚喜吧?!?
於賀坐到馬前,揚鞭吆馬,雙輪小馬車避開熙熙攘攘的主街,揀安靜人稀的小巷回府。一路上于謙挑簾觀景,眼裡的清冷漸漸被街上的人氣所感染,臉上有了笑容。
府門外寂靜如常。本來於謙平素喜靜,府裡吃穿用度又是極簡,周圍鄰家一直以爲此府裡住著一個老學究,後來才聞知真相,又對他的清譽滿心敬仰,便很少過往叨擾,于謙也樂得自在。
馬車直接駛進側門,一個小廝跟著跑過來,於賀把馬車交給小廝,他扶著于謙下了馬車。於府很少,是個二進的院子,前院正房待客,兩廂是書房和客房,天井一側設有演武場,也是于謙每日習劍的地方。後院住著婦孺家人。整個院子已被家僕清掃一新,天井院裡那株老槐也已綠蓋滿園。
于謙沿著遊廊走到老槐樹下,佇立片刻,便向書房走去。一旁的於賀眼睛卻不安分地瞟著書房的大門,有些忐忑。書房的門緊閉著,于謙輕輕推開,一隻腳剛踏進去,房裡頓時人聲鼎沸,七八個人突然擁到于謙面前,把他團團圍住。于謙愣在當地,臉上是又驚又喜。他身後的於賀捂住嘴偷樂,然後悄然把門關上,溜了出去。
再看屋裡這羣雪鬢霜鬟的老者,此時皆變成了頑童,個個以把于謙震在當地爲樂,一羣人開懷大笑。
吏部尚書陳柄乙第一個走上前,他拉著于謙上下打量:“於兄,終於把你從那個鬼地方弄出來了,哈哈,”陳柄乙雖已近耳順之年,但得益於長年堅持練太極,鬍鬚雖白卻精神矍鑠,他朗聲笑道,“見你是走著進來的,不是被擡進來的,我們大家都放心了?!?
于謙一臉笑意環視四周,一出詔獄便能見到衆多好友,他是又激動又感激,他爲官多年,深知朝堂黨爭從未停息,自己能走出詔獄跟這些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環視一週纔看清在座之人,除吏部尚書陳柄乙,還有戶部侍郎高風遠,刑部侍郎趙源傑,禮部郎中蘇通,大理寺卿張雲通??粗\人,不覺心頭一熱,眼中漾出淚光,他拱手向衆人深深一揖道:“於某何德何能,得此同道厚愛?”
大家又是一陣寒暄,幾人急忙張羅著給於謙搬來椅子坐下。于謙回頭向窗外喊於賀,於賀早已樂呵呵地端著茶盤候在外面,一聽到叫他,便推門走進來。于謙手指著於賀,埋怨著:“好你個混小子,事先也不跟我通個氣,讓我好有個準備?!?
“哈哈……”高風遠站起身,道,“是我們交待他不要說,便要給你個驚喜?!备唢L遠雖已近四十,但在這些人裡面數他最活潑。他進士出身,喜好詩文歌賦,平日便清高最厭繁文縟節,心直口快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有幾次都險些因爲仗義直言惹禍上身,全仰仗他平日爲人豪爽正直攢下好人緣才化險爲夷。此時高風遠哈哈笑著,爲自己這個主意得意萬分。
“今日見到諸位真是一個大大的驚喜呀,哈哈……”于謙站起身,對於賀道,“快去廚房準備果品酒醪,今日我定要與諸公一醉方休?!?
“老爺,早備好了?!膘顿R把茶盤放到黑漆木圓桌上,便下去喚小廝上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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