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騎城一臉陰鬱走出衙門,身後的高健緊走幾步趕上他道:“大人,今日這事就這麼算了,他王浩也太欺負人了吧?!?
寧騎城垂下眼瞼:“不然,又能怎樣?”
“怎麼出生入死的事,都是咱們來幹,請功領賞都是他的事。”高健憤憤不平地道,“今日說是讓我們去城外緝拿要犯,還傷了幾個校尉,竟然是替他王浩跑了一趟差,東廠的人盯著白蓮會不止一天了,今日終於端掉一個堂庵,他王浩又可以在王振面前請功了,而我們這邊他連一句謝都沒有,要知道是去剿滅白蓮會,咱們何必出這麼大的力。”
寧騎城拍了下高健的肩,道:“代我去看望那幾個受傷的校尉,我先回府了?!痹缬惺窒陆o他備好馬,“回府?!彼麑ι磲岬碾S從說了一句,翻身上馬,打馬離去。
高健望著寧騎城策馬離去的背影,心想他都不放在心上,我這是喊得哪門子冤呀。
寧騎城表面平靜,其實心裡還是憋了一肚子氣。他這個在外人眼裡王振的心腹,其實是徒有其表,王振很多機密的行動,都會繞開他,只會讓他出面收拾殘局。儘管事事不順,但今日他急著回府,還是有一件他盼望已久的事。
府門前早有小廝開門,不多時管家李達急走過來。
“大人,有人候在你書房?!崩钸_的言辭和眼神顯示了來人的身份。
寧騎城點了下頭,向書房走去,院子裡僕役們開始四處掌燈,寧騎城沿著遊廊走到書房前,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問李達,“李達,差你私闢的宅子可是準備好了?”
“好了,緊挨著府裡左側的圍牆,我已命人另闢了小門?!崩钸_說著擡頭看寧騎城的臉色,他猜不出主人要另闢一個小院的目的,養(yǎng)女人?不像,他的這位主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冷血、不近女色,都有人懷疑他是不是養(yǎng)有男寵,李達正低頭尋思,猛一擡頭,正撞見寧騎城戾氣逼人的目光,不由身體一僵,尷尬地一笑。
“想問給何人住,是吧?”寧騎城沒好氣道。
“不敢,大人息怒。”
“這幾日你多去集市,採購些女人做女紅用的針頭線腦之類的東西,顏色不要太鮮豔,是給上了年紀的女人準備的。”寧騎城說完,臉上竟然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也不必瞞你,我今晚要接母親過來住。”
“大人,令堂要來,那太好了,小的明日就辦理?!崩钸_心中一喜,如果府裡住著位老夫人,那他就會好過多了,出什麼事有老夫人可以依仗。
寧騎城抑制著興奮,說道:“走,去見書房裡的人,一會兒我還要出去,去給我備好馬車?!?
書房的門外站著兩個府丁,想必是李達叫來的。李達向兩人一揮手,兩人便退下了。寧騎城走進書房,看見屋子中間瑟縮著跪著一個人,帶著遮面的斗笠。
“擡起頭來。”寧騎城沉聲命道。
那人去掉頭上斗笠,一張清秀的面孔擡起來,看見寧騎城,雲(yún)蘋臉上瞬間變得煞白。
“你能來,很好?!睂庲T城脣邊擠出一個微笑,“你守信,我也會守信?!?
“是?!?
“今日明箏去了哪裡?”
“她與我家公子到妙音山祭奠父母。”雲(yún)蘋依然跪在地下。
“你起來說話?!睂庲T城想了想問道,“明箏的父母?”
“小的也是今日才知,明箏的父親是罪臣李漢江?!?
“什麼?”寧騎城猛地站起身,他在屋裡走了幾圈,又回到書案前,繼續(xù)問道,“那本《天門山錄》你可打聽到沒有?”
“大人,那日的大火確實已燒燬此書,我家公子對此震怒不已,但是有一事,出人意料,明箏姑娘身負奇秉,過目不忘,我家主人企圖說服明箏姑娘默出此書?!?
“默出此書?”寧騎城緊走幾步來到雲(yún)蘋面前,一把抓住雲(yún)蘋衣領,喝道,“你若敢欺瞞本官,可知是什麼下場?”
“大人,小的如今命在你手裡,怎敢有欺瞞?!?
“那柳眉之是耍了什麼手段得到此書?”寧騎城又問。
“這個,小的是實在打聽不來?!彪?yún)蘋急忙跪下。
“近日,長春院可有趣事發(fā)生?”
“有,昨個,禮部尚書張嘯天在此宴請,有五人蔘加,我只認出國子監(jiān)祭酒陳斌,其他幾人……我聽那口氣都應該是朝中人,他們先是聽曲,後又飲酒,最後都醉了……”雲(yún)蘋說完,眼巴巴望著寧騎城。
寧騎城站起身,從書櫥上取出一個紫檀木匣子,從裡面捏出一個黑色藥丸,對著燭光凝視著,陰晴不定的臉現(xiàn)出一絲猙獰:“這可是天蠶門的獨門秘方?!?
雲(yún)蘋身子立刻僵直地盯著那粒藥丸。
“記住,從今以後,盯住柳眉之的一舉一動?!?
雲(yún)蘋點點頭,寧騎城走過去把那個藥丸塞進雲(yún)蘋嘴裡。
雲(yún)蘋迅速吞下,眼淚和著鼻涕一起流下來,他俯身向地上磕了個響頭。
“下去吧。”寧騎城向他一揮手。雲(yún)蘋哆裡哆嗦退出書房。
寧騎城枯坐在書案前,足足有半個時辰,聽見腳步聲,他才擡起頭,李達走進來道:“大人,馬車早已備好,你不是要去接老夫人嗎。”李達知道寧騎城的習慣,總是獨來獨往,不帶隨從。
“是。”寧騎城立刻起身,匆匆走向寢房。一盞茶功夫,他換了身便服,腰間佩了劍,跟著李達走到馬廄前。
一輛輕便馬車被小廝拉到近前,寧騎城跳上馬車,輕甩馬鞭,馬車飛快地駛出院子。
已是戌時,街上行人、車馬都漸漸稀少,街面上的鋪子也大多打烊了。馬車穿街走巷,一路順暢來到東陽街,這片街區(qū)遠離鬧市,顯得僻靜冷肅。
馬車停到一個院門前,寧騎城下了馬車,走到木門前,重擊了幾下。片刻後,院子裡響起拖沓的腳步聲,接著聽見“吧嗒”一聲,木門開了個縫,從裡面探出一個滿臉髭鬚的男人腦袋。
“和古瑞,是我?!睂庲T城走上前。
“黑子,是你呀,幫主一直在等你?!焙凸湃鸫蜷_木門拉寧騎城進來,院子裡一股濃郁的馬糞的酸臭味,寧騎城不由皺了下眉頭。和古瑞一拍寧騎城肩膀,興奮地說道,“你猜猜看,是誰跟幫主來了?”
寧騎城心裡一動,他急忙四處張望。突然從背後伸出一雙肉嘟嘟的手捂住他的雙眼,接著聽見一長串嘻嘻嘻的笑聲,寧騎城僵直了脊背,叫道:“和古帖,別鬧。”
“哈哈哈,黑子哥?!币魂団忚K般清脆的笑聲過後,一個圓臉姑娘站到寧騎城面前,她身著蒙古袍子,有十八九歲的模樣,眼睛細長,活潑可愛。她呆呆地看著寧騎城,然後上下打量著他,一隻手忍不住去撫摸寧騎城身上的袍服。寧騎城不得不往後退了一步,尷尬地皺起眉。
“哎呀,我這個花癡妹妹,你矜持點行嗎?”和古瑞在一旁拉了下和古帖。
“真好看,啊,我是說黑子哥身上的漢服。”和古帖對和古瑞道,“你也要給我買一身?!?
“和古帖,你可是跟我養(yǎng)母一起來的?她老人家在哪裡?”寧騎城看著和古帖,和古帖一愣,急忙看自己哥哥,和古瑞一把拉開和古帖,道:“走,先見你義父。”
三人向院子走去,黑暗中可以隱約看見一片馬廄,寧騎城目測了片刻,估計有上千匹馬,濃郁的牲畜的腥臭氣息撲面而來:“這次又有大買賣了?!?
“買賣一直都有?!焙凸湃鹦ζ饋?,得意洋洋地說道,“咱們草原部族最喜歡和漢人做買賣?!?
三人走到後院,在一個亮著燈的房前停下,和古瑞在窗下說道:“幫主,你的義子到?!?
“讓他進來?!贝把e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寧騎城一臉恭順,大步走進去。只見堂屋的正前方高掛著一個巨大的黑鷹頭面,下方相交著兩把彎刀。此圖正是黑鷹幫的標識。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端坐著一個黑臉白鬚髯的老人,寬大的黑色大氅一直垂到地面,此時,他正閉著雙眼,似在默唸經文。
“義父,寧騎城前來拜見?!睂庲T城雙膝跪下,恭敬地叩頭行禮。
“起來吧?!逼蝾伭覕E起眼皮,默默注視著寧騎城,“我已聽聞你在這京城現(xiàn)如今是赫赫有名了,也不枉我撫養(yǎng)你的一片苦心,雖說這京城是繁華地,可也不要忘了你是草原的兒郎?!?
“兒子定謹記。”寧騎城低頭恭順地說道。
“我此番來京,是要和王振做成一樁大買賣,有關瓦刺一族的大業(yè),也是拜也先首領所託,現(xiàn)如今你已官居正三品,此番還要你來牽線。”乞顏烈看著他道。
寧騎城垂下頭,緩聲道:“兒子不才,讓義父失望了,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哦,你難道不是王振最信任的人?你不是已拜他爲乾爹,這點小事都搭不上話?”乞顏烈有些惱怒。
“義父,王振如今權傾朝野不錯,但多年來也積了衆(zhòng)多仇家,近日接連遭遇刺客,因此他疑心頗重,除了他本家,他誰都不信,連我也不列外。他不信任我,我很難見到他,有事都是王浩通稟。他最信任的人是王浩,這個東廠督主,與我又歷來不和,我的處境並不好?!?
乞顏烈怒氣衝衝地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他大步走到寧騎城面前道:“投其所好你會不會?不就是討一個人歡心嗎?這點事你都幹不好?!?
寧騎城低垂著頭,眼裡慢慢浸出淚光,雙手不由攥緊,暗啞著嗓音低吼道:“義父,我已經到了廉不知恥的地步了,拜一個閹人爲乾爹,你還要我怎樣?”
乞顏烈眼中透出一股煞氣,他叫道:“別忘了,你做這一切,都是爲了咱們復元大業(yè),爲了你自己的榮光。”乞顏烈說完背過身去。
“義父,孩兒知錯了?!睂庲T城緩和了語氣,“孩兒手裡不是沒有料,我手下的暗樁遍佈京城,還記的我給你提到的那本天下奇書《天門山錄》嗎?”
“從你手中丟失的那本?”乞顏烈轉回身,雙眼放光地盯著寧騎城。
“有了線索?!睂庲T城平靜地說道,“還有,前些日在直隸保定府緝拿狐山君王時,狐族一個叫蒲源的人投奔了我,告訴我一個驚天秘密,那狐山君王竟是原國子監(jiān)祭酒蕭源之子。狐山君王是朝廷重犯,也是王振的心腹大患,如果我拿住了狐山君王,一定會重新贏得王振的信任,到那時再提此事,也就有幾分把握?!?
“好?!逼蝾伭尹c點頭道,“就照此辦理,但要記住時間緊迫,不可久託?!?
寧騎城點點頭,方想起問道:“義父還沒有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大買賣?”
“兵器。”乞顏烈簡短地說道。
“兵器?”寧騎城一愣。
“也就是一些弓箭盔甲之類?!逼蝾伭业卣f道。
“這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睂庲T城驚道。
“所以要找王振了?!逼蝾伭夜恍?,“朝中也只有王振敢做這個買賣,哈……”
寧騎城沉吟片刻,又問道:“義父,你還有什麼要交待孩兒的嗎?”
“沒有了,你回去吧?!逼蝾伭叶诘?。
“好,我這就帶養(yǎng)母回去?!睂庲T城擡眼偷看乞顏烈臉色,他一直等乞顏烈開口,但是看到他並無此意,他便不得不說了。
“這趟沒有帶你養(yǎng)母來?!逼蝾伭疑锨芭呐膶庲T城的肩膀,“我知道你很孝順,但是爲了你在京城不出意外,她不能過來,如今她住在我的族人中間,衣食無憂,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啊……”寧騎城面色煞白地瞪著乞顏烈。
“你覺得一個不會講漢話的蒙古老太太,住在你錦衣衛(wèi)指揮使府邸不會讓東廠的人起疑嗎?”乞顏烈語氣突變。
寧騎城強壓下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瞥了眼一旁的和古帖,看見和古帖微笑著看著他,他點點頭,後退一步,雙手一揖:“義父,告辭?!?
“讓和古帖送你出去。”乞顏烈道。
寧騎城退出去,快步向外走去。身後響起腳步聲,和古帖跟著他跑過來,在他身後喋喋不休:“黑子哥,你別生氣,幫主也是爲你好,唉,我這個伯父呀,他就是這樣,他……”
寧騎城突然轉身,一把拽住和古帖的衣領把他按到牆壁上,壓低聲音問道:“你告訴我實話,我養(yǎng)母到底在哪兒,說……”
和古帖被寧騎城摁到牆角,不由雙頰緋紅,眼神變得脈脈含情:“黑子哥,我沒見到你養(yǎng)母呀……”說著,一隻手臂環(huán)到寧騎城脖頸上,寧騎城突然鬆手,氣呼呼地轉身離去。
“黑子哥……”和古帖在身後叫他。
寧騎城陰鷙的目光瞥了眼那片馬廄,飛身跳上圍牆,也省了和古瑞跑來給他開門了,雙腳一落地,便跳上馬車,駕車消失在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