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華燈初上。西苑街上夜市初開,由於在正月裡,天寒地凍,行人寥寥無幾。只有一些耐不住寂寞的富貴人家公子貴戚,往來於煙花柳巷,只見滿眼錦衣繡袍,華鞍俊馬,一些燈火輝煌的樓前,停滿寶櫻朱蓋的豪華馬車。
巡街的東廠番子,倒是識趣,路過這些歌舞坊間,打一卯露個頭就晃了過去,他們心裡清楚裡面的人豈是他們得罪的起的。
宜春院緊挨望月樓,左邊胡東遍佈一些小吃攤和雜耍賣藝人,人氣很旺,摩肩接踵。一個女子披著鑲白狐毛領的兜頭大氅,從人羣裡擠出來,她手提著一個食盒低著頭急匆匆地向宜春院裡走。
“秀兒,這是從哪裡來呀?”
“呦,還給人買了吃的?”
“秀兒,聽說那兩位貴公子留宿在你那裡,老鴇得了一千兩銀子,是真的嗎?秀兒你本事大呀,是不是要玩雙飛燕啊……”
宜春院門口幾個閒下來的女子邊嗑著瓜子,邊圍過來連羨慕帶譏諷地撂下一堆話,秀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但也不能這樣讓她們白奚落一頓,於是腰肢一扭,乜了她們一眼道:“那位爺要給我贖身呢。”說完,扭著腰身上了樓。身後幾個女子個個撇著嘴角敵視地瞪著她的背影,“呸呸呸”吐了一地瓜子皮。
秀兒上了樓,解下大氅拎著,露出了她粉藕色緊窄的小襖下身水綠色的百褶襦裙,粉粉嫩嫩,婀娜多姿,一路興高采烈地回到房間。她一推門,迎接她的是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劍。
“公子,是我啊,秀兒。”秀兒小聲說著,膽怯地去推門,突然門敞開,一個身影一閃而過,一把摟住她拽進房裡,只聽門“碰”一聲,重重地合上了,然後是插門栓的聲音。
秀兒被一摟一拽,撂到屋裡,驚得心咚咚亂跳,等她站定看見屋裡那個富家公子正在翻看食盒。秀兒一笑,她在宜春院也有年頭了,什麼樣的男人沒見過,但是,前天她一見到他就有三魂七魄都離她而去的感覺,以至於他說什麼,她就身不由己去做。此時她望著他的背影,絲綢衣衫黑髮飄逸,身材碩長如玉樹臨風,她輕輕走過去,一隻手搭在公子的背上,只感覺公子背部一僵,回過頭來。
寧騎城從衣襟裡掏出一個金元寶遞給秀兒:“有勞姑娘了。”他盡力放緩聲音,烏黑的雙眸蒙上一層神秘的狡黠,接著嘴角上揚,擠出一個的心不在焉地微笑。秀兒眼睛放光直愣愣地盯著寧騎城,不由自主地靠上去,軟聲細語地道:“公子,奴婢願爲公子盡心盡力地服侍。”
突然,從一旁四折屏風後面發出嘔吐的聲音,而且聲音很大。
秀兒很敗興地扭過頭,不耐煩地瞥了眼角落,不滿地道:“公子,你這兄弟真是不討人喜歡,要不把他送走吧。”
“不妥,我這個兄弟殺了人,外面一堆東廠番子等著抓他呢,你且忍耐,等過這個風頭,我自有辦法,”寧騎城說著拎起食盒,“天色不早了,你先歇息吧。”
秀兒一看,嘆了口氣,向那個屏風白了一眼,扭腰肢向裡間自己的臥房走去。寧騎城看秀兒走了,拎著食盒走到屏風的後面,明箏被捆在一張椅子上,一臉鄙視地瞪著寧騎城。一旁的八仙桌上放著一盞油燈,火焰忽大忽小,飄忽不定。寧騎城把食盒放到桌面上,拿起桌上一把小剪刀修剪了燈芯,火苗呼地竄了上來。
寧騎城從食盒裡取出幾樣小吃,誇張地搓著手,顯出垂涎欲滴的樣子。明箏沒好氣地道:“喂,這位公子哥,是你被全城通緝,你搞清楚沒有?”
“難道你沒有被通緝?你從宮裡偷跑出來,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如今,你我彼此彼此。”寧騎城得意地說道。
“誰跟你彼此彼此,”明箏有些哭笑不得,“你與剛纔那位姑娘倒是彼此彼此。”
“看我對她好,你吃醋了?”寧騎城一邊嚼著大餅,一邊說道。
明箏故意噁心他,又做出嘔吐的樣子。
“你真的不吃?”寧騎城根本不爲所動,大口地嚼著,舉著大餅在明箏眼前晃了晃,然後解開她上身的繩子,只有雙腿還被捆著。明箏活動了活動雙手,並不搭理他。“真的不吃?”寧騎城又問了一遍,看明箏賭氣閉上眼睛,便自顧吃起來。
明箏想到自己的處境如何能吃得下?那天夜裡的遭遇一直絮繞心間,她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四更天寧騎城闖進她的房間,命房裡兩個女僕給她換上男子的衣服,她哪裡肯從,兩個女僕就跪下求她,她不得已剛換上就被寧騎城拽出房間,她的腳還沒落地就被他託到一匹馬上,隨後他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後,只聽見他對管家交待,把帳房裡剩下的銀子分下去,府里人全部遣散,李達和衆家僕不知所措,哭倒一片。寧騎城交待完催馬奔出角門,他們剛拐過街角,就看見一隊緹騎和衆多東廠番子向寧府集結。他們奔到城門已晚了一步,看見孫啓遠站在那裡。寧騎城又掉頭往城裡跑,在街上兜了一陣子,最後停在宜春院門前,這裡依然燈光明亮,還有客人出入……
“你到底犯了什麼案?”明箏實在忍不住問道。
寧騎城滿不在乎地丟下手裡的食物,拉椅子嚮明箏靠了靠道:“你真想知道?”
明箏立刻警覺地向後靠去,努力拉開她與寧騎城的距離,寧騎城一笑:“你這樣有用嗎?如果我願意你早就是我的人啦。”明箏又羞又惱,真後悔不該多此一舉,便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臉一背,閉上眼。
“當然,我承認,我不敢,不是我沒有這個膽量,是我怕你死在我手上。”寧騎城倒是挺坦然。
“你知道就行。”明箏氣得胸口起伏不平,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白,“寧騎城,如今你自顧不暇何必要帶上我這個累贅呢?咱們商量一下,你開個條件?”
“你也要贖身?”寧騎城哈哈一笑,“剛纔那個窯姐也想。”
“寧騎城……”明箏真的惱了,她吼了一聲。
寧騎城急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明箏扭動身體掙扎。“不要再叫我寧騎城,就當這個你痛恨的人已經死了,”寧騎城坐回去,他眼角向窗邊掃了一眼,然後看著明箏,“聽說你飽讀詩書,那你就給我再取個名字。”
“呸,名字豈有自己說換就換的?那是祖上的傳承。”明箏怒道。
“我不知道祖上是誰,我就是祖上,”寧騎城一副潑皮相,“他們既然通緝寧騎城,我就換個名字好了。給我想一個響亮的名字。”
明箏白了他一眼:“就你這樣,還要響亮的名字,我看稱呼你獨狼,倒是合適。”
寧騎城想了想,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沉默了片刻,一改剛纔的嬉笑潑皮,臉色陰沉下來,他盯著明箏,緩慢地說道:“你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天高雲淡,綠草如茵,可以盤馬彎弓,也可以放牧牛羊可好?”
“我要是不去呢?”明箏不知道他腦子裡又打什麼鬼主意。
“你還有選擇嗎?”寧騎城馬上露出兇惡的面目。
“你這是明搶啊”明箏快被逼瘋了。
“有什麼不好,搶到手就是自己的,”寧騎城飛快地說道,“我自小就是這麼活下來的,不搶,我早就餓死了。”
“可不是嗎,你從小跟著瓦刺人搶掠,你知道大明子民如何看待你們這些強盜嗎?沒有進化的蠻夷。”明箏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有親人。”
明箏想到蕭天,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她無法想象他此時會怎樣,她如今真是悔不當初,一時衝動就跑去自投羅網,越想越傷心,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往下掉。
“誰是你是親人?蕭天,”寧騎城盯著明箏臉上的淚,越發用冷酷的話去刺痛她,“他如今換回了妻子,正闔家團圓的吧。”
“我還有隱水姑姑,”明箏幾乎哭起來,“我去找她。”
“道姑?那我更不能放你了,我可不想你出家。”
“你到底要怎樣?”明箏聲嘶力竭地問道。
“讓你跟我就這麼難嗎?”寧騎城一步逼到明箏面前,臉幾乎抵近明箏的額頭,咬牙切齒地說道,“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腦袋瓜砸開,看看你到底怎麼想的。”
明箏一聽此話,眼淚更是流個不停,如今身陷魔爪,逃又逃不了,打又打不過,死也死不了,真真是快被他逼瘋了。
寧騎城轉身而去,不一會兒,他又走回來,手上攥著一個圓圓的東西,他把東西往明箏手裡一塞,又坐回到剛纔的座位上。
明箏感覺手中一涼,急忙低頭去看,竟然是一個滾圓的珠子,有一個半雞蛋大小,在昏黃的燈光下,珠子發出金色的光圈,並且不時變換著色彩,美輪美奐。明箏滿臉驚詫,剛剛還滿腔的傷感,此時已拋到腦後,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圓珠,發現更神奇的是圓珠的裡面竟然有天然的紋路,她對著燭光定睛一看,一隻狐活靈活現,她隨著光線舞動,更難得是她竟然是一隻九尾狐。明箏自小讀經,記得在山海經裡,九尾狐被描述成瑞獸,是子孫昌盛的徵兆,是大大的祥瑞。明箏心頭一顫,難道這就是狐族被王振搶去的狐蟾宮珠。聽翠微姑姑講,先人是借玉珠就像天上的月亮而取的名字,月也稱作蟾宮,有詩曰,涼宵煙靄處,三五玉蟾秋。明箏一陣胡思亂想,她有些衝動地望著寧騎城,想證實一下,她看見他翻動著食盒又開始吃。兩人的目光交織到一起。
“別高興的太早,”寧騎城冷冷地說,“這是我給你的聘禮,怎麼樣,出手還闊綽吧。”
明箏的衝動被寧騎城當面一盆冷水澆滅了。明箏一皺眉,但是忍住了,如果是旁物早丟到他臉上,但是此時她任他在一旁冷言熱諷手緊緊攥著寶珠,轉瞬間她想到一事,此珠如何落到寧騎城手裡,難道是……明箏低聲問道:“你搶的?”
“聰明。”寧騎城打了個響指,“還猜到什麼?”
“從皇宮搶的?”明箏瞪大眼睛,“怪不得,全城通緝你。”
“猜對了一半,是從皇宮搶的,但是從王振手裡。”寧騎城道。
“他的東西你也敢搶?你們倆鬧翻了,他不是你乾爹嗎?”明箏好奇地問。
“我們只是互相利用罷了,即使我不搶寶珠,也是這個下場,索性來個痛快的讓他好好記住我。”寧騎城嘴角浮上一絲冷笑。
“這……是”明箏第一次露出燦爛的笑容,“你知道嗎,這是狐族至寶,他們爲了尋回寶物死了多少人啊。寧騎城,從今天起我不叫你大魔頭了,叫你獨行俠,可好?”
“剛纔還叫我獨狼,現在又改成獨行俠了。”寧騎城走過去一把從明箏手裡奪過寶珠,“讓你玩一會兒,你想多了。”
“唉……”明箏眼睜睜看著寶珠被寧騎城放進懷裡,又絲毫沒有辦法,只能乾著急。
寧騎城似是聽到什麼動靜,機警地躍身到窗前,小心地掀開簾子一角,看見街上自東面過來一隊著甲冑的錦衣衛,打頭的那人是個獨臂。寧騎城一眼認出此人是陳四,獨臂還是拜他所賜,便不由暗暗罵道:“這羣宵小,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再遇上看我怎麼收拾他們。”又回頭看看計時的沙漏,瞥了眼明箏低聲道,“三更快到了,一會兒咱們離開這裡。”
“去哪兒?”明箏不安地問。
“你只要跟著我就行。”
“我要單獨騎一匹馬,你不會落魄到只剩一匹馬了吧?”
寧騎城一笑:“我不上當,我就只剩下這一匹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