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稠的墨,卻在雪野的映照下,一點點化開,變得模糊、空幻。本該是一年裡最安逸祥和的夜晚,卻在這裡註定要變成一個噩夢。
地下的積雪被夜風吹得平整無痕。李漠帆拉著兩匹馬從林子邊走過來,他身後跟著蕭天,蕭天有些狼狽,走得十分緩慢。李漠帆不時往後看看蕭天,他知道他身上有傷。兩人小心地繞進林子往山上走來。
“幫主,要不歇會兒吧?”李漠帆說著,把兩匹馬分別拴到兩棵樹上,跑過來看蕭天。蕭天靠到一棵樹上,一隻手捂著肩膀,血已染紅衣袍。蕭天撩起下襬撕下一片布衫,李漠帆接過來幫他綁到肩膀上。
“幫主,你還行吧?”
“沒事,一點皮肉傷。”蕭天從樹幹上抓了把雪填嘴裡,冰的他不由閉上眼睛,他吞下雪,喘了口氣,“寧騎城功夫了得,如果時間延長,我真沒有把握能戰勝他。”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你的手下敗將。”李漠帆不無得意地說道。
“勝與敗,有區別嗎?”蕭天苦笑一聲,他站起身,看了下天,道,“天快亮了,咱們需快些趕到山中與他們匯合。”
李漠帆扶著蕭天,兩人向兩匹馬走去。突然兩人停下,同時盯住前面雪地上一支箭。那支箭直直地插在雪地上,箭尾結滿冰凌。“去看看。”蕭天對李漠帆說道。李漠帆緊走幾步,去拔雪地上的箭,沒有拔出來,他一急,手伸進雪裡,不由驚訝地叫起來:“幫主,是個人。”
李漠帆幾下扒開那人身上的積雪,把他的身體翻了過來。此人早已沒有了氣息,臉上沾滿雪。蕭天走過來伸手抹掉他臉上的雪,不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不是,於府的管家嗎?”
“於府,你說是于謙大人?”李漠帆疑惑地說道,“你可看清了。”
“沒錯,我幾次去於府,每次都是他開的大門。”蕭天說著,急忙拍打他身上的雪,在他衣襟裡翻了翻,什麼也沒發現。他盯著屍體上那支箭,伸手用力拔了下來。蕭天把箭放到眼前,一下就認出是蒙古人的箭,他曾在馬市看到過。“是蒙古人乾的。”
李漠帆聽得一頭霧水,盯著那一支箭,“蒙古人怎麼會出現在這片林子裡?還有這位於管家來這裡幹嘛?”
“於管家是於大人的心腹,一般情況是不會讓他親自辦差,除非是……”蕭天猛然驚醒,“除非是於大人得到信,寧騎城要圍剿瑞鶴山莊,於大人派管家來這裡給咱們報信,結果是……”蕭天站起身,來回踱步,“目前,只有這樣能解釋通,於管家是因咱們而發生不幸。至於這支箭出自何人之手,還要再查。”
李漠帆認同地點點頭,“那於管家的屍身怎麼辦?”
“只能先藏起來,”蕭天痛心地道,“來日,我要親自把於管家送回於府交與於大人。”
兩人在樹林裡一棵歪脖槐樹下,挖了個雪窩,把於賀的屍身拉進去,在他身上蓋滿雪,堆出雪丘,做了標示。兩人在雪丘前拜了三拜才離開。
兩人沿著林子裡小道,繼續向山中艱難跋涉。蕭天經過那場血戰,體力消耗太大,又加上有傷,走得緩慢。李漠帆執意讓他坐到馬上,雖然馬也很疲累,走這種山道馬也沒有多少優勢,但是總比一個傷者走得快。蕭天拗不過他,只好坐到馬上,讓李漠帆牽著往山上走。
四處除了風聲,寂靜無聲,偶爾飛過一兩隻覓食的山雀。
“幫主,咱們都走到這裡了,怎麼還不見他們?”李漠帆有些沉不住氣了,“不會出什麼事吧?”
蕭天騎在馬上,頭不時要避開前方觸到頭上的樹枝,眼睛機警地四處巡視。他沒有理會李漠帆的牢騷,他心裡有數,玄墨山人也是經過大風浪的人,是個可以委以重任的人。如今山莊遭突襲,他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寧騎城是如何找到瑞鶴山莊的,這件事使他如鯁在喉,時時不安,如果這個落腳點也沒有了,他將帶著他們去哪裡?還有青冥郡主到底去了哪裡?他一邊走,心中各種念頭交織在一起,亂成一團麻……
正在這時,前面突然竄出一個人抱住李漠帆大叫,李漠帆嚇一跳,再一看竟是裹著羊皮的小六。“六兒,是你……”
“叔呀,叔……叔……”小六興奮的叫了一嗓子,拔腿就往回跑,不一會兒,帶著玄墨山人等幾個人跑過來。
“蕭幫主可好?”玄墨山人大步跑來,看到馬上坐著蕭天,這才放下心來,“兄弟,我們在這裡守候多時。”
“大哥。”蕭天看到大家個個精神抖擻的樣子,滿意地笑了。李漠帆急忙告知玄墨山人,蕭天身上有好幾處傷。玄墨山人命人小心把蕭天扶下馬,在一旁鋪下毛氈讓蕭天坐下,蕭天一笑道:“皮肉傷,無礙。”
玄墨山人查看蕭天的傷勢,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在傷處上藥粉,一邊給蕭天說明當下的形勢:“山莊裡,從洞穴出來的婦女老人和我帶出去的人都在小蒼山雲玦頂,那裡有幾個洞穴,目前比較安全,就看下一步寧騎城會不會進山了?”
“山中不比山莊裡,方圓百里不怕他進山。”蕭天略一沉思,“青冥郡主有信嗎?”
“林棲跑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玄墨山人回道,他嘆口氣,突然想到一事,望著蕭天道,“有一事,得告訴你,明姑娘她,留在洞穴裡沒有跟人羣出來,聽翠微姑姑講她是和典籍一起留在那裡。”
“糊塗……翠微姑姑怎能把明箏留在洞穴裡?”蕭天一聽急了。
“是明箏自己非要留下,那些典籍要從洞穴裡搬出來,實屬不易,所以翠微姑姑就同意了。”玄墨山人道。
“寧騎城是什麼樣的人你們不知道嗎?”蕭天氣得幾乎跳起來,“瑞鶴山莊如此機密的所在他都能找到,山莊裡那個洞穴會難住他,如果他找到,不僅典籍被毀,明箏也會……”蕭天站起身,向自己的馬走去。
“幫主,你去哪兒?”李漠帆追過去。
“這樣,”蕭天回過頭,感到剛纔在玄墨山人面前有些失禮,便緩和了語氣道,“大哥,你帶人回到雲玦頂,加強警戒。我這會兒回洞穴把明箏帶出來,然後與你們匯合。”
玄墨山人想了想:“也好,明箏獨自呆在洞穴確實不妥,你去也好,只是你身上有傷,還是帶著李把頭一起吧。”玄墨山人向李漠帆囑咐了一句,“照顧好蕭幫主。”說完,玄墨山人招呼人向來路走去。
蕭天翻身上馬,剛纔經過短暫休息,再加上玄墨山人給他傷口上了天蠶門獨門創傷藥,傷口已經不痛了。他催促著李漠帆心急火燎向洞穴的方向走。他們所在的方向離那片山坡不遠,爲了更快些,他們冒險離開林子,來到小道上,這樣馬可以奔跑起來,就比在林子裡走要快。
“幫主,還是回林子裡吧,走小道太危險,要是遇到進山的錦衣衛就麻煩了。”李漠帆有些擔心。
“你不是說,寧騎城是我的手下敗將嗎,怕什麼?”蕭天說道,催馬疾駛。
李漠帆一時無語,他知道此時蕭天心裡一定焦急萬分,恨不得一步跨到明箏身邊。唉,他嘆口氣,做事周密謹慎的蕭天,一遇到明箏就完全失了分寸,本來嘛英雄難過美人關,蕭天爲了誓言毅然放下這段感情,但畢竟他也是個有血肉的男兒,如若明箏在他眼皮底下出了差池,那他如何能過了心裡這一關。
李漠帆想到這兒,也明白了蕭天會不惜任何代價去找明箏,也就不再抱怨會暴露蹤跡,暴露蹤跡算什麼,或許他連命都會豁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山道向山中疾駛。從山道的彎路上就可以看到山谷裡瑞鶴山莊黑壓壓一片屋宇了。那個洞穴的出口在坡上面,兩人騎馬過去,瞬間愣住了,一片白茫茫雪地,厚重的積雪把四周所有山石道路遮蓋得了無痕跡。
“這……怎麼找呀?”李漠帆發愁地問道。
蕭天翻身下馬,他走到這片坡地的中間,他環視四周,這場大雪遮蔽了所有辨識物。他記得有一次專門從洞穴爬出來一次,印象最深的是四周稠密的各種藤類植物,當時正是盛夏,繁茂的植物像一張網蓋在洞口,他拔出腰中佩劍斬斷藤蔓才爬出來。
“沒別的辦法,只能一點點摸索了。”蕭天說著,根據記憶在洞口附近開始刨雪,他飛快地用雙手在地下挖著,李漠帆也跟著加入其中。很快兩人挖出一片裸露的土地,地下現出光禿禿的藤莖。蕭天抓住一根粗大的藤莖站起身往上拽,頓時盤根錯節的藤莖從積雪中騰起,雪片四濺。
蕭天順著藤莖繼續尋找,發現一處地方藤莖堆積在一起。他用力抖起藤蔓,藤蔓盤亙著被騰空拽出,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李漠帆興奮地趴洞口往裡面俯看。蕭天叫住他,“你藏在這裡,我下去。”說著,身上綁著一根藤蔓的根莖就往洞口下。
“幫主,千萬小心。”
“知道了,你看著四周,有事給我發信號。”
蕭天雙手攀著巖壁向下走,這裡地勢他十分熟悉。有時進山爲了省腳力他從這裡出去過幾次。從外面走要一天的路程,從這個洞口出去只需半個時辰。洞裡沒有外面的寒風刺骨,手腳更靈活了。不一會兒他從巖壁上下到地面,他藉著上方洞口微弱的光,看了看四周。他把腰間的藤莖解開,放到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向裡面走去。
這一路怪石嶙峋,道路又窄,兩邊的石縫裡不停地滴著水。他略一沉思,明箏應該還呆在裡面那幾個溶洞裡,那裡寬敞且容易藏身。他從衣襟裡取出火摺子,火摺子燃了,他看到一旁有扔掉的火把,急忙撿起一根點燃。
蕭天舉著火把向裡面飛快地走著,走過一個溶洞,裡面空蕩蕩漆黑一片又寂靜無聲。他心裡開始擔心起來,這麼巨大的溶洞,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該多麼害怕和無助呀。他太瞭解明箏,嘴上很強,其實就是孩子脾氣。他忍不住輕聲喚了一聲:“明箏,明箏你在哪兒?”
他的聲音在巨大的空蕩蕩地溶洞裡產生回聲,什麼也聽不清只聽見呼呼風聲,把他都嚇一跳。他舉著火把繼續往前走,這裡又進入一個小溶洞,他一眼看見角落裡亮著一星火苗。他一陣興奮,迅速向火苗跑去,腳步聲發出巨大的聲響,他也顧不了這個,待他跑近,卻看見燭光下無人,正愣怔,猛聽見身後有聲響,一回頭,看見一根木棍向他襲來。
蕭天扔下火把,閃身一躲,伸手抓住來人手臂,準備就勢把她按到地下。就在蕭天擒住那人手臂的瞬間,他猛然辨認出來,急忙又伸手把她從下面拉回懷裡,叫道:“明箏,是我……”
懷裡的明箏聽到如此熟悉的聲音,擡起頭看見是蕭天,突然“哇”地大哭起來,經歷了剛纔的驚嚇,和獨自一人與這片洞穴的黑暗作對,現如今猛然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她是又喜又悲,又驚又怕,百感交集之下整個人都癱在蕭天懷裡,蕭天變成了一座靠山,任她趴在懷裡哭,一動不動。
蕭天不敢移動身體,明箏柔弱的雙臂緊緊抱著他的腰,即使那裡有三處刀傷,在她手臂的牽扯下,也忘卻了疼痛,他知道這種短暫的親暱會轉瞬即逝,對他彌足珍貴,他看到她的瞬間除了心痛就是深深地自責。
突然,明箏身體離開蕭天,向後退了幾步,羞澀地揉著眼睛:“你,你怎麼來了?”她突然想起來,他應該是帶人尋找郡主了,便問道,“郡主呢?”
“還……沒有消息。”蕭天望著明箏,兩人說到郡主都有些尷尬,不由都沉默下來,不知怎麼開口。蕭天望著明箏,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道,“郡主留下字條,你知道嗎?”蕭天說著望向明箏,在微弱光影下,明箏的臉紅成了火球。
“你別說了,我不會聽她的話,你把我明箏當什麼人了。”明箏背過身。
“不管怎麼說,”蕭天安慰她道,“郡主出走,躲過了這一劫,也是幸運的事。”
“這一劫?”明箏這纔想起問外面發生的事,“山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寧騎城帶錦衣衛圍住了山莊,好在大家都突圍了出去。”蕭天以命令的口吻道,“你這就跟我出去。”
“啊?那典籍怎麼辦?”明箏問道。
“留在這裡。你跟我走。”蕭天飛快地說。
“不行,我答應郡主,一定要守好它們。”明箏望著蕭天,心裡有氣,這些天他對她不管不問,一見她就對她發號施令,便賭氣道,“剛纔是你嚇住我了,其實這裡很安全,不會有事,你走吧,別管我。”
“他們已經進入山莊,你不走時刻都有危險。”蕭天耐下心勸道,“寧騎城詭計多端,這個洞穴並不安全。”
明箏不理他,徑直走到燭火邊,竟然坐到石頭上,拿起筆開始往宣紙上寫字。蕭天在一旁看得汗都下來了,他蹲到她身邊,索性開始給她研磨,一邊嘴裡嘟囔著:“算了,你不走,我也不走,要是被抓住,正好抓一對,我呀,往那菜市口大鍘刀上一躺,一了百了,明年這個時候就是你我的忌日。”
“誰和你是一對?”明箏停下筆,瞪著蕭天。
“你呀……”蕭天一笑,“反正要死啦,死前總得說句真心話。”
“那……郡主呢?”明箏故意問。
“我只能帶走一個。”蕭天剛說完,明箏猛然背過身子,肩膀一聳一聳似是在抽泣。
“明箏,你別哭了,你……不如打我一頓吧?”蕭天胡亂說著。
“我幹嘛打你?”
“好好……出口氣……”
明箏突然撲哧笑了一聲,被他的話逗樂了,臉上飛上一片紅暈。她不再理他,站起身開始收拾石臺上的紙張,把他們放進一旁包袱裡。
“明箏,你怎麼不寫了,墨都研好了。”蕭天故意問道。
“我可不想跟你死在菜市口。”明箏乜了他一眼,她看著身旁三個包袱,犯了難,“但是這些包袱怎麼辦?”
“交給我,”蕭天提起三個包袱,向裡面走去,一邊對明箏說道,“你拿著燈,來這裡。”蕭天熟練地摸到靠巖壁一個巨大的鐘乳石上,上面有一個自然的凹洞,他把三個包袱放進去,回頭問明箏:“怎麼樣?”
明箏高興地直拍手,“太好了,這個地方真隱秘。”
兩人正在說著,突然從山洞入口方向聽到一聲爆炸聲。蕭天從巖壁上跳下來,一把抓住明箏道:“不好,像是山洞入口被炸開了,咱們快走。”
“那裡還有一些東西呢?”明箏想起來,自己隨身的包袱和一些乾糧在那裡。
蕭天拉著明箏往狹長的通到跑去,在通道口蕭天讓明箏在那裡等他,他獨自一人返回取明箏的東西。
明箏緊張地望著那個快要燃盡的火把漸漸遠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今天蕭天回不來,她將面臨什麼她想都不敢想。不一會兒,她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那截火把就剩下一星火光,蕭天揹著一個包袱跑過來,他扔下燃盡的火把,拉住明箏就往出口跑。
“明箏,你猜我剛纔聽到誰的聲音?”蕭天鼻腔裡散發出一股怒氣,“柳眉之……”
黑暗中,明箏扭過頭,她看不清蕭天的臉,只感到他握住她右手的手掌一直用力,明箏感到一陣痛,但她忍著沒有發出聲音。
洞穴裡由遠處傳來一陣喧囂聲,不過此時蕭天拉住明箏已經攀上洞口的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