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殿裡一些早到的大臣,三三兩兩站在一處低聲地議論著,時不時從人羣裡傳出一兩聲哭聲。于謙環視人羣,心裡一陣淒涼,看來也就這些人了。
這時御前的太監從偏殿走出來,高聲宣道:“有本上奏,無本退朝……”大殿裡朝臣急忙走到各自的位置。接著朱祁鈺急急地走上金階,坐到龍椅上,左右的御前太監和宮女站立兩旁。朱祁鈺落座,衆大臣跪下行禮。朱祁鈺高聲道:“諸位臣公,可有奏本。”
這是朱祁鈺第三次上朝,他雖坐在龍椅上,但還不是皇帝,只是代理皇帝之職。即興奮又緊張更是無奈。他如今面臨著一個艱難的選擇,對於禮部尚書李明義上疏南遷的摺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邊,說心裡話,他不甘心。今天的朝會便決定這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朱祁鈺擡眼看著大殿裡稀稀拉拉的朝臣,心裡先涼了半截,土木堡大敗動了大明的根基。他如今坐在龍座上如坐鍼氈,或許還沒有哪個皇上像他一樣處境如此尷尬,他被倉促喚來主持朝政,所有朝臣都看著他,還有他那生死不明的皇帝哥哥朱祁鎮,也在等著他……他不由想乞告蒼天,有無回天之力能力挽……此番爛局……
李明義第一個走出來,打斷了朱祁鈺的沉思。他向郕王深深一揖道:“殿下,我昨日觀天象,對照歷數,發現有大劫,此乃天命難爲,只有南遷纔可以避過此難。”
一些主張南遷的朝臣紛紛點頭。禮部侍郎王德章走上前道:“李大人所言極是,如此危急之時,要先保住國體事大,太后年事已高怎可受此驚慌,南遷後穩住後方,再行對策方爲上策。”王德章乃李明義門下的弟子,是支持南遷的幾個主要人物之一,此時看見李明義已經親自上陣,也知道是最後破釜沉舟之時。
“主張南遷之人,當誅。”
一聲怒喝響徹大殿,于謙大步走出來,高聲說道:“京城乃天下之根本,就此倉促南遷,動搖了國之根本。諸位,難道你們忘了前車之鑑,前朝靖康元年,金兵對宋發動攻擊,大臣們主張南渡,至此士氣大落,臣子們全無戰意,兵敗大金。”于謙環顧大殿接著說道,“南遷就將亡國,這絕不是聳人聽聞。”
“大膽于謙,在殿下面前如此狂言亂語,妖言惑衆。”李明義怒道,“你將殿下和太后至於何種境地?”
于謙上前一步,面對李明義的威嚇毫不退讓,他對朱祁鈺高聲說道:“殿下,臣所言絕非虛誆,前車之鑑血淚之照。一旦南遷,士氣盡失,大明半壁江山,有可能毀於一旦,不亞於一盤死棋,豈有再盤活之力?殿下,決不可南遷啊。”
于謙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大殿裡猶豫不決的朝臣。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于謙的是張昌吉,張昌吉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大殿裡:“殿下,朝廷養我們這些臣子,不就是有朝一日爲國建功嗎,如今機會來了,我等願追隨於尚書,誓死保衛京師。”
張昌吉的話在大殿裡嗡嗡迴響,連張昌吉這樣一個精於世故的老滑頭都站出來了,可見於謙的話一語中的。在場的人哪一個不是飽讀史書,歷朝歷代的興衰,他們皆耳熟能詳。在這場亡國的危機中,唯有衆志成城,纔可渡過危難。不多時,下面呼啦啦站出來一大半朝臣。
高風遠上前一步道:“殿下,張大人所言句句發自肺腑,也道出了衆臣子的心聲,決不可南遷。我們誓死保衛京師。”
“誓死保衛京師。”
“誓死保衛京師……”
看到羣情激奮,主張南遷的李明義也膽怯的縮起脖子不敢硬撐。他知道此時不比以往,王振已死,郕王主政,他以前可以依重的資本消失殆盡,于謙一衆人等不清算他已是萬幸,因此也不敢再堅持。
衆位大臣的力陳,顯然也感染了朱祁鈺。作爲即將登基的新君,誰不想國泰民安,社稷永固。他心裡隱隱有了衝動,看到于謙一臉的堅韌,再看到衆位大臣信誓旦旦的表態,更是堅定了他堅守京師的信念。
朱祁鈺沉思良久,下了決心:“諸位臣公,本王已決定堅守京師。保衛京師的重任,就交由兵部尚書于謙。”
于謙聽完此話,雙眼噙淚,鄭重地跪下叩拜道:“臣,于謙,領旨。”如此千鈞之擔,于謙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但同時在他瘦弱的身軀裡也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衆大臣看到郕王如此信任於大人,也感到很欣慰。
突然,從郕王旁邊走過來一個人,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話:“殿下,此事關係重大,是否要照會太后,再做決斷?”
衆大臣擡眼一看,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東廠督主高昌波。本來激烈的朝堂辯論已經平息,朱祁鈺的決斷也讓衆位大臣長舒了一口氣,卻在這時冒出一個高昌波。看到高昌波首先讓人聯想到王振,想到王振就想到土木堡的大敗,要不是王振蠱惑皇上親征,大明怎會出現這種大廈將傾的危局,皇上生死未明,半個朝堂的大臣死在那裡,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大明從開國至今還沒有栽過如此大的跟頭,把太祖手中一個強大帝國禍害成如今的模樣。衆人早就恨得牙癢癢了,如今看見王振的跟班出現在眼前,眼睛都紅了。
一個人站出來,他大聲說道:“殿下,臣有奏本!”
衆人看到是高風遠,只見他走上前幾步,高聲說道:“王振爲禍朝堂,作惡多端,種種惡行罄竹難書,不滅其族不足以安民心,平民憤。”
高風遠的話,讓朱祁鈺嚇一跳,他幾乎都要忘記了這位哥哥面前的紅人了。高風遠對王振的控訴,他雖然聽著很刺耳,但是卻很解氣。以前他也沒少受王振的氣,他一個堂堂皇子,都被王振欺負,可想而知下面的朝臣了。
“把王振的餘黨千刀萬剮!”
有大臣大聲喊出來,這是積壓了多年的怨氣一次總爆發。
“你們……你們敢……”高昌波面色驟變,他擡眼看了看大殿四周東廠的人,這成了他唯一的靠山,他還想倚重東廠的勢力來扳回一局。
“殺王振同黨,滅其全族!”
高昌波的話一下子激怒衆朝臣,大臣們開始喧囂起來,與此同時那些在土木堡死了親人的大臣開始痛哭,有人聲嘶力竭,有人大聲咒罵。
坐在龍椅上的朱祁鈺,眼看著肅穆的大殿變成了紛亂的市井之地,他哪見過這種陣勢,不由膽怯,想了又想,還是不敢做出決定,因爲他知道高昌波手裡有東廠和錦衣衛。但是看到下面朝臣們一個個可怕的眼神,又不敢直接回絕,只能折中地說道:“諸位臣公,此事改日再議,今日到此。”
朱祁鈺的回答似乎給了高昌波底氣,高昌波高聲呵斥道:“殿下已經發話了,你們還不謝恩。”
高風遠狠狠瞪著高昌波,他知道改日再議,無疑就失去了先機,錯過了今日,此事必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他的同黨還在繼續操縱朝政,既然已經撕下了麪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抱著同樣信念的不止高鳳遠一人,衆位大臣誰也沒有離開,一個個死死盯著朱祁鈺,等著他收回成命。
朱祁鈺臉都白了,他一旁傳諭令的老太監渾身打顫,他在宮裡大半生都沒有見過這種陣勢。
同樣膽怯的還有高昌波,他害怕朱祁鈺妥協,搶在朱祁鈺前面竟然訓斥羣臣:“你們沒有聽見殿下的旨意嗎?改日再議,還不謝恩下朝。”高昌波在說這話時,並沒有覺得那裡不妥,他以前跋扈慣了,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此一時彼一時。
突然,一個人向他衝過來,身形果斷帶著風聲和怒火直衝而來,還沒等高昌波看清是誰,那個人已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地下,上前一腳踏到背上。此人正是高風遠,高風遠大叫道:“讓你囂張,老子今天揍死你。”
接著高風遠一陣拳打腳踢,平時高風遠就喜歡舞槍弄棒,雖然沒有師傅教,但是他自己無師自通,自己琢磨的武功倒是很實在,沒有花拳繡腿,一下是一下。高昌波被打的吱哇亂叫,更加瘋狂地叫囂道:“高風遠,我讓你活不過明天。”
“我打死你個仗勢欺人的東西。”高風遠撲到他身上,撕扯著他的頭髮,狠狠地擊打他的腦袋。
高風遠的話無疑提示了衆人,這羣大臣的怒火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他們迅速加入了毆鬥的行列,連一向儒雅的張昌吉都動了手。衆人赤手空拳把能想到的招式全用上了:腳踹、手撕、嘴咬。巍峨的大殿迅速變成了角鬥場。
倒在地上的高昌波尖聲嚎叫著,嚇得大小便失禁,哀嚎不止。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些平日順服的臣子,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打他,他哀求著,還希望朱祁鈺能救他於水火之中。朱祁鈺也傻了眼,看到這些平日溫文爾雅,畢恭畢敬的臣公,團團圍住高昌波,無論年齡,官位高低,一樣地赤膊上陣,變得餓狼般兇惡,他也只有嘆氣的份了。
“爲了這些年無辜冤死的大臣,打,打,打死他……”高風遠雙眸含淚大聲喊道,他第一個想到了趙源傑,然後想到了李漢江,想到蕭源,想到了許許多多忠正的同僚。
聽到他的喊聲,又一輪更猛烈的擊打落到了高昌波的身上,這些朝臣平日受盡王振的欺凌,夾著尾巴做人,忍氣吞聲。在今天終於有出口惡氣的機會,誰也不想放過。大臣們擠來擠去,爲了添一拳頭,爲了跺一腳,即使打中身邊人也沒人計較,漸漸聽不到高昌波的喊聲了。守在殿外的錦衣衛紛紛探頭,但是由於朱祁鈺不發話,他們也只能幹看著。
只有一個人看到此間的危險,他就是于謙。在衆大臣攻擊高昌波時,他並不反對,他也覺得必須當庭解決,所以他沒有阻止他們,而是站在遠處把控全局。當衆大臣沉浸在報復的快感之中時,于謙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收拾殘局。
于謙注意到了四周錦衣衛的動向,越來越多的錦衣衛圍過來。這時,于謙看到另一個更加危機的情況,朱祁鈺被嚇得面色慘白,他站起身要走。于謙第一個念頭就是必須攔住朱祁鈺,要給這些大臣一個說法,不然這些大臣將被錦衣衛絞殺殆盡。
于謙拼出全力大聲高喊:“殿下,高昌波是王振餘黨,其罪當誅,請殿下下令百官無罪!”
于謙的話提醒了衆位大臣,他們一個個狼狽地站起來,互相看著自己衣冠不整的樣子,倒吸一口涼氣,有眼尖的大臣也看到四周圍過來的錦衣衛,不由的膽戰心驚。于謙的話等於救了大家。
朱祁鈺也看到了周圍圍上來的錦衣衛,心裡頓時有了一絲不快。如果不迅速平息,恐釀成大禍。他看到這個局面也想做個順水人情,便當庭宣佈:“王振以及餘黨,當誅。高昌波乃王振餘黨,當誅。”當即想了想,既然把京師的防衛交與于謙,乾脆就爲他掃清障礙,他知道孫啓遠還押在北大營,接著宣佈,“孫啓遠乃王振餘黨,當誅。”
羣臣全部跪下,叩頭謝恩。有的大臣激動的喜極而泣,有的痛哭失聲,很多人爲官多年,第一次如此痛快淋漓。朱祁鈺一走,李明義和王德章等幾個人瞬間逃到大殿外,他們已經嚇得失魂落魄,恐怕幾天裡都不會回過神來。
大殿裡羣臣看著躺在地上已是血肉模糊的高昌波,竟然被他們活活打死了,所有人都驚訝地不敢相信。衆臣聚在於謙面前,張昌吉顫微微地向于謙深深一揖,道:“於大人,今日多虧你的機敏,不然我們這些人恐怕是走不出這個大殿了。”
“是呀……”衆大臣紛紛點頭,都用欽佩的目光望著于謙。
于謙溫和地笑道:“此事休要再提,接下來衆位當振作精神,咱們前面還有許多事要做,於某還要仰仗各位,一起肩負起守衛京師的重任。”
衆位大臣跟著紛紛表態,眼見朝綱得以肅清,王振餘黨也成過街老鼠,無不暢快淋漓,再面對也先強敵也有了攻略的底氣。
他們聚在於謙周圍又暢談了一會兒,纔不情願地走出太和殿。走下高高的臺階,衆大臣個個眼含淚水,剛纔激盪人心的一幕彷彿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般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