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華懷孕過了五個月,情況開始穩定下來。肚子向吹氣球一樣大了起來。但是不再吐了。胃口好了許多,臉色也不那麼蒼白了。所以,清歡一行人在確保不會影響林錦華的情況下,加快了前往幽谷的速度。
秋日裡明鏡似的天空漸漸的不多見了。冬日的氣息漸漸滲透。
林子裡的樹漸漸的染了夕陽暖暖的黃,枝枝椏椏都帶了輕輕的蕭索氣息。空氣裡摻了涼。初時不覺得,可是早晨剛剛出門往往要突然打個噴嚏,然後回屋子裡再加件衣服。
一個傍晚,冬日裡的第一片雪,終於落在黑色的臨洲大地上。村莊裡,炊煙裊裊升起。本來已經回家了的孩子們又都歡呼一聲跑出了家門,揚起紅彤彤的小臉去承接冰涼的雪花。起初的零星的小雪。後來漸漸的大了起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可以清楚的看見六瓣晶瑩的脈絡,又是砸在身上的,卻是在半空中就疊在一起的蓬鬆雪團。
黑色的土地,漸漸被雪白覆蓋住。遠山在不明的天光中被蒙上了暗沉的光。
樹枝間都是雪,一捧一捧。如同星羅的湖泊。一樹梨花般,銀裝素裹。
三輛馬車前後相隨,咕嚕嚕的駛進山林。沒入那山色深雪之中,不辨蹤跡。
因爲有雪,天色暗的很快。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已是黑壓壓的一片。
那馬車在深林中順暢的左拐右拐,拐進了一條隱蔽狹長的山澗,愈往前行,山路愈窄。最後的兩端崖壁竟然閉合在一起。一白衣老者躍下馬車,走到閉合的石壁間,熟練的輕輕敲擊左側下方稍稍凸出的一塊山石。擊聲清越。三聲以後,復又走回馬車上去。
這時,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右側石壁竟然出現一道狹長黢黑的腸道。
馬車依次灌入。
石壁在第三輛馬車沒入那黑暗以後,轟然關閉。
馬車車頂上掛了兩盞燈籠,漸漸亮了起來。又是行車。
不久便出了甬道。
終於,那三輛馬車駛進一座莊園。在門口處停了下來。
“小姐,夫人。慢些。”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先一步跳下了馬車。那少女身著淡紫紗裙,肩披一件深紫鑲絨流蘇披肩。腳踩繁枝踏雪靴,腰纏羅蘭輕蠶帶。皮膚白皙,眉目如畫。一彎柳葉眉,一泓秋水眸。似笑非笑,欲語還休。硃脣皓齒,如紅梅輕點。身材玲瓏,已經有了美好的曲線。
一個嬌小的身影隨後就著那紫衣少女掀開的車簾跳了出來。一身大紅的衣裙,站在雪地上熱烈的像一團火焰。長裙束腰,下襬用了花苞裙的樣式,但是短一些,並未長及腳踝,而是盡到了膝蓋。膝蓋以下是一雙火焰青鳳長靴,上邊處綴了一圈長長的銀狐腋毛。女孩剛一落地,一個黑衣少年便出現在她身後一側,將一件亮白的清風玉雪斗篷披上了女孩的肩頭。
女孩回頭暖暖一笑。素顏明媚,如春日花開枝頭。
正是清歡。
清歡朝夜戟感激一笑,回頭向衆人交代:“今日晚了。溯雪夫人帶著念秋哥哥和侍衛大哥先去休息吧。孃親也先一步去後院打點一下。明日再見主人不遲。如琳,照顧好夫人。”
紫衣少女含笑應是。
清歡看她歡快笑容,也扯起嘴角,神情莫名。
這紫衣少女姓顏,名如琳。當真是顏如琳玉,色若曉春。
卻是昏倒在深山老林之中,渾身浴血,身畔是橫七豎八死去已久的屍體。三十多人,只活了她一個。
醒來神情呆滯,偶爾會忽然
掠過一抹驚色,飄忽不定。身種三種奇毒,連白笙一時半刻都無法解除。總之,絕不簡單。
但是日子過得太過單調總是不好的,清歡留下了她。
“歡兒,若累了就先去休息吧。師父們都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的。”白笙依舊是一襲長袍,風度翩翩。
清歡淡笑搖頭:“我想先看看三位師父。”
二師父已經很久不見,三師父的身體不知道怎麼樣,四師父還沒有見過面。好不容易到了幽谷,怎麼也要見個面才放心。
白笙點點頭,上前一步帶路。
幽谷處在山谷之中,四面皆是高聳入雲的崖壁。谷間極大,清歡等人到達的是幽谷最靠外面的一處院落,四位師父偶爾來此處相聚。其他時候都住在各自的院子裡。四處院子零星分佈在幽谷各處,一時之間是不能找到的。
但是自從三師父病重,他們便都搬回了這裡,方便照顧和陪伴。那是比手足更重要的存在。相識半生,情意深重。
此處院落依山勢而建,狹長深遠,名曰“悠院”。前中後分了三個部分。一處子衿,一處江蘭,一處菁蘇。清歡一行人安頓在江蘭。四位師父的房間都在菁蘇。
清歡隨著白笙走進江蘭,然後順著走廊往後行,穿過一個荒蕪的小花園纔到了菁蘇。
菁蘇正廳正亮著燭光,也燃了溫暖的炭火。
清歡隨著白笙推門而入。
只見三個男子坐於廳中的紅木椅上。正在喝茶敘話。聽見門響,都轉過眼睛來看。
清歡瞇著一雙丹鳳喜悅的笑著,快步上前給三人行禮。
“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
小小的身影利落的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的磕了三個頭。
三人中有兩人都站起身來扶住清歡,將她拉起來。
其中一人是青衣書生蘇南山,還是老樣子,只是照著與清歡告別那次看起來,好像清瘦了些。他摸了摸清歡的頭頂很是慈愛的笑了笑:“丫頭,辛苦了。”
清歡沒出息的紅了眼眶。一向是二師父最瞭解自己。於是搖搖頭,聲音還是清清朗朗:“師父瘦了。”弄得蘇南山也是紅了一雙眼睛,心裡還直嘀咕,這個死丫頭,一見面就要我丟臉。
清歡轉頭去看另一個扶住自己的人,四十左右的模樣,五官相當俊朗,臥蠶眉,丹鳳眼。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身形很是高大。清歡笑,又清楚的叫了一聲:“四師父。”
正是紅衣八卦原樗。
原樗端詳著這個自己初次見面的小徒弟很是喜歡,尤其這個小徒弟雖然年紀小,卻是落落大方,氣度不凡。一雙和自己相似的丹鳳眼更是越看越親切。這個孩子雖是初見卻並不陌生,這些日子蘇南山已經不止一次的說這個小徒弟多精靈多聰明瞭。
於是一向與人保持距離的八卦紅衣原樗,當下親熱的叫了一聲:“歡兒。”
清歡笑瞇了眼睛。看向蘇南山身後的黑衣男子。
清歡走過去看著黑衣人格外冷峻的眉眼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親暱的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了那隻垂在椅子扶手上的大手之上,歪著頭笑:“三師父。”
黑衣修羅季懷江年輕時其實本來是極活潑愛搞怪,亦正亦邪的性子。和原樗是很相似的。後來卻越來越冷漠。一顆心在春天都結了寒霜,經過盛夏都不會溶解絲毫。受心境影響,一張本來邪肆張揚的臉也冷漠起來,很少笑。
此時卻難得的勾了勾脣角,點了下頭。
清
歡卻不知足,兩隻胳膊都杵在了季懷江蓋著毛皮的腿上,小脖子伸的長長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停在季懷江臉前:“師父,歡兒很不可愛是不是?”
季懷江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知所措,搖了下頭。
“那師父爲什麼不扶歡兒一下,不叫歡兒一聲?”清歡此時像極了討糖吃的孩子,很是有幾分蠻橫無賴的架勢。
原樗以爲清歡不瞭解季懷江的情況,正要上前說明,卻被白笙拉住了胳膊。白笙笑著搖了下頭。示意靜觀其變。
四弟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也沒表現出過什麼情緒了。
他有預感,有這個小丫頭在,以後的生活一定會很熱鬧。
季懷江有幾分慌亂,眼前上一刻鐘還在笑嘻嘻的小丫頭此時竟然盈了淚水泫然欲滴的看著他,嘴巴撇下去,鼻子一抽一抽的。要哭了麼?
這要怎麼辦?
清歡看清了季懷江眼裡的情緒,一個擡頭間竟然就沒了淚水。又換上一副愉悅的笑臉:“師父,歡兒知道。師父是身體不好纔不能來扶歡兒的。但是師父爲什麼不能叫歡兒一聲呢?”
她盯著季懷江的眼睛,漸漸嚴肅了神情。
“季懷江。”清歡一字一頓的叫出黑衣修羅的名字,眼睛裡似是斂了無數星芒,一時間光芒大盛,令人不敢直視,“當我看到白師父和蘇師父爲了你而寢食難安,輾轉反側的時候,心裡很是瞧不起你。”
“我納蘭清歡,一個九歲的孩子,瞧不起你季懷江。”
客廳內很安靜。沒有人說話。他們看著眼前這個彷彿全身都燃燒著火焰的女孩,內心驚歎著。
“你爲了什麼不肯積極的接受治療?爲了一份多年前的愛情?”
“我還小,確實不懂得愛情。所以不能理解你的痛苦。”
“但是我知道,人一生當中所得所失並不只有愛情。人,也並不是爲了愛情而活著的。”
“這世間,有最險峻的山峰,有最廣闊的海洋,有魚躍有燕翔。有無數的美麗和驚奇。人這一生,有親情,愛情,友情。有恩有義。佛說人生七苦,人生執念。我卻認爲,貪嗔癡都是幸福。”
“重要的不是得失,而是在過程中的經歷。”
“你擁有的,人人欣羨。豐富的經歷,高絕的武藝,重情重義的朋友。然而你卻爲了一份多年前,至今已成往事的情感要捨棄一切?!”
“我能理解你,卻看不起你。”
“你太狹隘,太自私,太懦弱。”
清歡一字字一句句,絲毫不留顏面的話,好似晨鐘暮鼓。
聲聲都撞擊在季懷江的心裡。
他看向站在一邊的三個夥伴。他們是朋友,是兄弟。所以,這些年來他的頹唐都被照料。可是自己……他忽然想起無數的片段。
低下頭去,覺得羞愧難安。
“但是,你不只是季懷江。你還是黑衣修羅。所以,我們心疼你。”清歡柔軟的小手握緊了季懷江的大手,“師父,你怪歡兒麼?”眼神清亮,雖是在問是否怪罪,卻沒有請罪的語氣。
季懷江擡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她還這麼小,就已經這樣通透,這樣有勇氣和胸襟。
他輕啓雙脣,因爲很久沒有說話,聲音有些艱難:“歡兒。”
清歡欣喜的笑了起來。
季懷江看向身邊也笑了的夥伴,再次開口:“對不起。謝謝。”
一時間,這廳內五人竟都有些想要流淚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