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永遠也不能明白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彷彿天色永遠陰沉。無論是洗澡還是睡覺都要在門上鎖三道鎖。窗子不敢用雲羅紙,而是省下了很久的月例錢,買了不透氣的煙花紗。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暗處有一道野獸一樣的目光盯著你。彷彿你身上的衣服被一層一層的扒了下去。”
“那時候我孤立無援。偌大的家族,竟無一人真心待我,視我如親人。”
“唯一能透氣的機會,不過是每年半個月的侍佛。那半月間雖然只能住在寺廟中,不能下山。但是隻要能離開家,怎樣都是好的。”
“我還記得那個傍晚,夕陽紅的像血。我站在寺後的斷崖邊上,望著下面的江水。粼粼波光似夢。突然有了一種跳下去的慾望。”
溯雪夫人輕輕的笑了起來。如幻如蝶。不常笑的人,通常都擁有帶著魔力的笑容。清歡看著這個笑容,彷彿被她帶進了一個不可言說的夢。
“心裡輕輕的跳出來一個一個細微的聲音。它在說,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只要死了,就能逃離開那個煉獄一樣的地方。”
“只要死了……”
“有的時候,執念過深。人就會失去理智。順從心中最瘋狂的念頭。那個時候,我實在是被折磨瘋了……”
韓溯雪年輕時最喜歡的便是一襲白衣,白色的衣衫是最能讓她覺得安慰,覺得自己雖身在泥潭,卻仍然是乾淨的。
白衣的韓溯雪有一種如冰似雪的美。她靜靜的站在斷崖之邊。飄飄凌風之姿惑人心神,衣襬翻飛,彷彿欲乘風歸去。膚似凝玉,眉若遠山,眸如碧潭,脣是三月桃花香,隨風暗來。
神色,卻是迷茫無依。
像是一朵高傲的雪蓮花,落在了風雪中。
韓溯雪平靜的身體里正在叫囂著一個瘋狂的聲音:“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忽然,一抹疑色掠過韓溯雪的眼底,籠著一場大霧的眼睛像是被忽然劈開了一道縫隙。
有血的味道。
大概韓氏家族真的有些靈力,韓溯雪六識一向敏感。這是血腥味兒,不會有錯。一個流著很多血的人,在不遠的地方正往自己的方向移動。伴隨著越來越濃的血腥味,一股難聞的汗味攜風而來。大概,在那個人的後面跟隨著很多男人。
須臾,便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從樹林中躍了出來。是一個頭發凌亂,面色蒼白,形容狼狽的男子。渾身的傷口跟血色。呼吸粗重,顯然,被長久的追捕耗掉了他大部分的力量。此時,已經是身心俱疲,體力透支的狀態。
看見白衣的韓溯雪,顯然是嚇了一跳,眼裡滿是戒備之色。略略打量了一下,這個姑娘除了突然看見一個血人並沒有覺得驚詫和害怕外,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腳底虛浮,顯然是沒有武功的。
心神剛剛有些放鬆,便聽見紛亂的腳步聲正往這邊快速的追過來。
“想活便抓我。”韓溯雪往林子中望了望,忽然對著要與她擦肩而過的男子說了這樣一句話。
男子狐疑的回過頭來。
此時,腳步聲越來越大。顯然,人很多,而且體力還很好。自己只有一個人,帶著一
身傷,又累又餓。考量了一下,沒有別的辦法了。雖然這個姑娘顯得有些詭異。但是……
於是,那些武林正道人士跑出樹林的時候,便見到那個他們追殺了半個月的男子正坐在斷崖邊的巨石上等著他們。嘴邊噙著一絲嘲諷的笑容。那把寒光閃閃的鎢刃正架在一個白衣女子纖細的脖子上。
白衣女子跪坐在地上,衣裙散亂。沾了泥土和血色。顯得有些狼狽。本來背對著樹林,聽見有人來到便突然轉過臉去。
一滴眼淚順著潔白柔美的臉頰劃落墜地。
梨花帶雨。
一羣兇神惡煞,血氣沖天的粗魯漢子忽然都覺得被淋了一場春雨,涼涼的舒緩心神,柔柔的軟了神志。
好美的女子,此時帶著眼淚看著他們。一下子就震懾了他們的心神。三魂去了六魄。
“溯雪妹妹。”一個冷似寒冰的聲音打斷了這奇異的寂靜與對峙。一個紫衣公子從一羣不修邊幅的江湖人士中間走出來,身形修長,步調優雅,好一個濁世佳公子。但是一雙眼睛卻像是淬了毒的箭,幽幽的閃著詭異的寒光。
他用毫無溫度的眼光盯著跪坐於地的溯雪,聲音愈發冰冷:“你怎麼在這裡。”
那黑衣男子握著鎢刃,很輕微的感覺到這個紫衣公子的出現給自己刃下的女子帶來了不小的衝擊。這個衝擊絕對談不上愉快。她輕微的打了個冷戰,像是被纏上了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黑衣男子擡頭看了一眼,神色莫名。
韓溯雪神色無辜,可憐兮兮的望著紫衣公子,抹了抹眼淚,抖著脣吐出斷續的話來:“大、大哥,溯雪、來侍佛。”
原來那紫衣男子竟是韓溯雪的大哥,韓家溯雪這一代最優秀的少年,韓沐凌。
韓沐凌聽見溯雪的解釋,驀地緩了神情。好似剛剛的冰冷都是假象,突然變成了一個溫柔優雅的少年,他降低了聲音輕聲安慰:“妹妹不要擔心,哥哥會救你的。”一雙眸子寫滿情誼,看向黑衣男子便又是寒芒畢露。
韓溯雪忍耐著身上突起的寒意,低下頭去,瑟瑟發抖。
這時,那羣江湖人士才緩過神來。一個好像頭領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來,先是拱手跟韓沐凌打了招呼,便將劍指向了黑衣男子:“季懷江,你放了韓少俠的妹妹。我們留你一個全屍。”
季懷江,韓溯雪心裡一個驚訝。竟然是他。
季懷江近幾年來風頭極盛。年僅二十歲就惹了不少仇殺。爲人喜怒不定。亦正亦邪。他的鎢刃,殺過採花*賊,砍過昏聵貪官,斬過山賊惡盜。卻也殺了得道名僧戒悔大師,殺了前武林盟主的獨子,以及星羅幫的幫主的妹妹。
後來這三樁事情,使得他無論到了哪裡都有一羣自詡爲武林正義的白道人士上來追殺。
本來,以季懷江的武功絕不會落到這幅田地。
只因爲,有的時候,江湖大盜會講究盜亦有道,不用卑劣手段。所謂白道正義反而不擇手段,什麼下流招式都使得出來。
他們派了一個老嫗,佯作昏倒。季懷江上前查看。卻中了老嫗的毒針。
那老嫗不是別人,正是原來的三大邪教之一的天姜派的長老。改邪歸正的成了白道中人的一條
狗,指哪咬哪,靈便非常。
季懷江肆意一笑,一張本來並不多麼出色的臉上竟似在一瞬間有了惑人的光芒:“不要多說。我活她活,我死她死。”說著,鎢刃的寒芒便又往韓溯雪的雪膚上移了一點。眼見便要劃破肌膚,流出血來。
韓沐凌神情一寒:“慢!”他走上前來幾步,和那些武林人士行了個禮,“各位,請顧念些家妹的性命,日後韓家必有厚報。”
韓家!
那些本來有些義憤填膺,不願白費這些日子心力的此時也只能退縮下去。韓家,並不是他們這些小小的江湖遊俠能夠抗衡的。
韓沐凌一笑,好似感激:“多謝。”
只有韓溯雪知道,此時他眼中必然盛滿了冰冷的譏誚和諷刺。
韓沐凌轉過身來,直視季懷江。
一紫衣,一黑衣。一紫衣奢華,一黑衣落魄。一溫文爾雅,一恣意落拓。一如鎏金瑞獸鼎,香菸嫋嫋。一如江畔孤鴻起,粗獷肆意。
兩者對視。一時間,氣勢而言,竟是平手。
“放了我妹妹。”韓沐凌強壓著胸口想將眼前的男人撕碎了的憤怒,沉聲開口。一雙眼睛像是有實體一般炙烤在季懷江箍在韓溯雪肩處的手上。
季懷江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低聲一笑,一個用力便將韓溯雪擁在懷裡。韓溯雪驚呼出口,鎢刃寒芒一變,抵在她的喉部。
意外的是。
季懷江只覺香氣暖懷。忽然,不捨再用一點力氣。
韓溯雪突感安定堅穩。一時間,不願移動絲毫。
只韓沐凌怒氣滔天,滿腔的怨恨已經壓不住。韓溯雪是他的,他看著她長大,這麼多年,他早已認定了溯雪妹妹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相守相依。他們的孩子,一定會是最有靈力的一個。眼看著溯雪一日日長大,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紀,憑自己的地位,只消與家主說上一句,便能心想事成。
可現在。
這個骯髒的男人竟然把他的髒手放在了溯雪純潔的身體上。不可原諒,他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
一雙細細的眼,寒光凜凜。漸漸的竟然像是下了雪一樣,白成了一片。韓溯雪怔怔的看著韓沐凌,心裡也像是正在席捲著一場巨大的風暴雪。寒風颯颯,吹到哪裡,那裡就凍了霜,結了冰。恐懼如同深綠色的劇毒藤蔓,須臾便枝繁葉茂的抽枝發芽,生長起來,一點一點捆捲上她的心。
手腳僵硬,不能略動絲毫。
因爲深深的恐懼而劇烈的戰慄著。
除了韓溯雪,只有一人看到了韓沐凌眸色的變化,便是季懷江。說實話,他也是吃了一驚。但這麼多年走南闖北,什麼奇聞異事都見識過一點。這點膽量還是有的。
只是突然感覺到懷中女子的戰慄,不由自主的合緊了手臂。
暖意漸漸滲進韓溯雪的衣衫,身體。抵達內心。
神識漸漸回籠。韓溯雪看著眼前像是魔鬼一樣瘋狂的韓沐凌,和他身後那些手持刀劍殺氣沖天的人。心中一動。
她微微側頭在季懷江耳邊輕輕呵氣:“帶我跳崖。”
不知爲什麼,只短短一眼。
她便信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