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小丫頭一說賈璉捱了打,王熙鳳心裡一驚,手便不聽使喚起來,慌慌張張的站起來就要往外跑,還是平兒一把拉住了她:“什麼事情,先說清楚了,這般大吼大叫的,嚇著二奶奶,可不是你能承擔得罪。”
那小丫環正是大老爺身邊的小翠,平時賈璉去請安問好的時候,便喜歡和他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粘粘糊糊的,總想著能被賈璉收到房裡,做個姨娘,這一出事,便尋了個事頭,跑了過來,通風報信來了。
聽到平兒的怒喝聲,也是一個哆嗦,便趕緊跪下來,大聲說:“二奶奶,事情是這樣的,二爺一盞茶之前從府外回來,到了大老爺屋子裡,不一會,便聽到大老爺罵二爺的聲音,奴婢也不曉得爲了什麼,只聽到大老爺找藤條,說是要狠狠的責打二爺,奴婢便,便跑來找二奶奶了。還請二奶奶趕緊去看一看纔好。”
王熙鳳心裡一面罵著賈赦又不知道發的什麼瘋,平白的折磨自己的兒子,一面想著如何尋個理由去解救自己的男人,天知道,這公公打的是他自己的兒子,自己是個兒媳婦,還真的沒法靠前。怎麼辦,怎麼辦?
平兒悄悄地說了一聲:“老太太
!”
王熙鳳心裡霎時明瞭,便趕緊提溜著裙子往老太太那裡去了。一進門,未語淚先流,把老太太嚇了一跳,知道這鳳丫頭平日裡素來是個堅強的人兒,今天哭成這樣,連忙問原因。
王熙鳳裝作不知道,其實也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叫著救命,說是二爺被大老爺要打死了。
老太太一聽是賈璉被大兒子打,便有些鬆懈下來:“是不是這璉兒又出了什麼幺蛾子,惹得他老子發火?挨些教訓也是情理之中。”
王熙鳳一見她的樣子,便心裡涼了半截,聽了這話,心都要碎了,又有些不甘和絕望地說:“求老太太看在二爺平日裡盡心的份上,趕緊去瞧上一回,這萬一打出個好歹來,回頭,府上有什麼事情,不是少了一個人來出力,咱們臉面上也不好看啊。”
話到了這份上,老太太便叫鴛鴦過來,傳話給大老爺,就說是她找璉二爺過來,有事相商。
鴛鴦見王熙鳳哭得傷心可憐,便應下來,急急地去了。果然還是晚了,打都打過了,賈赦聽到老太太的話,也就順水推舟的停下來,看著不像樣,便叫他趕緊滾,可是,人哪裡還滾得動,氣都喘不上來了,青白著臉,流著一頭一身的冷汗。鴛鴦便叫了人來,不一會,璉二爺便被兩個人擡著回去了。
王熙鳳又是急又是氣,哭哭啼啼的一路扶著平兒走了回去。
這裡且不說雞飛狗跳,找藥的,拿布,燒水的,賈璉疼得吡牙咧嘴的,冷汗直流,剛緩過來一點,就拍著炕頭,哭爹叫娘,鬼哭狼嚎的滲人。
半晌又擡頭見王熙鳳眼睛哭得腫成了核桃,眼圈子也紅紅的,面上淚痕未乾,鼻頭也紅紅的,再配上那溼漉漉的眼睫毛,黑扇子一樣,竟有一番別樣的風姿,楚楚動人。本以爲這母老虎對自己不上心,沒想到,患難之中見真情,這見了自己受了傷,倒惹得她一腔春水出來,這一身的傷,值了,當下心裡盪漾起來。
色中餓鬼,說得便是這種人吧。這賈璉百疼之中,竟然還看得呆住了,張口結舌,喉幹嗓啞的,再也不叫喊著疼了,卻把王熙鳳嚇住了,急急地問著:“好二爺,可是哪裡不對勁了,哪裡不舒服,趕緊說啊,要不要我去叫個大夫來?這可如何是好,傷成這樣子,哪見過這麼狠心的人,下得這麼重的手來
。”
一邊說,一邊淚珠子又珍珠一樣的滾了下來,更是楚楚動人,梨花帶雨,早沒了往日惡聲了氣模樣。
賈璉拉住她的小手,緊緊地攥在自己的大手掌中,倒去安慰著說:“我的好人,別瞎急了,沒事,不過是打了幾條子,爺我還受得住,倒是你,哭成這樣子,叫爺我心裡心疼得不行,別哭了,回頭漚了眼睛,不好看了。”
王熙鳳聽他巴巴的說完,不禁呆住了,一是沒想到他會來安慰自己,二來是多少年沒聽到他柔情似水的說出這等情話出來了,於是臉皮子慢慢地紅了起來,哪裡還說得出來話,任由他在自己的手上吃著嫩豆腐。
兩人這般情景,傷員不像傷員,竟有幾分甜蜜的氣氛,倒是平兒,正在往他身上塗著紫玉化血膏藥,聽了這話,見二人這德性,噗哧一聲笑了,手也不禁重重地按了起來:“既然二爺不疼,那奴婢就不客氣了。”
賈璉和王熙鳳正眼神交流著,冷不防她來這一手,禁不住唉喲一聲:“我的小祖宗,你輕點,爺那是屁股,不是豬皮。平常裡,看你也是個溫柔可心的主,怎麼到了關鍵的時候,倒成了猛張飛了。爺沒有被大老爺給打死,倒死在了你的白嫩小手下頭,你說我冤枉不冤枉啊。”
王熙鳳脖子臉通紅,抽出自己的手,呸了一口罵道:“死鬼,這個時候,心裡還想著那些污穢的玩意,活該你被打一回。平兒,你只管給我下死手裡塗!不知道人家知道你捱打的時候,心裡有多急,有多慌忙,怕得六神無主,尋到老太太那裡,才,看來去得早了,應該叫大老爺多打你幾條子纔對。”
賈璉感嘆地說:“夫人罵得是,還是你關心我,若不是鴛鴦姐姐去,怕我回不來了,見不到你們兩個,還有大姐兒。唉喲,疼死我了。”
王熙鳳也奇怪地問:“二爺,這是怎麼回事?聽說你打外頭一回來,就到了大老爺那裡,可是他有什麼事情,你沒有辦好?弄得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到你身上出火!”
賈璉忽然氣得不行,怒氣衝衝地說:“要是有什麼大事,有什麼正經事,也就不說了,這打也就打了就算了,老子教訓兒子嘛天經地義的事情,最可恨的是,他,他,竟然是爲了一些黑心事!平白打了我一頓去,你們猜是爲了什麼?”
王熙鳳和平兒瞪圓了雙眼,一齊盯著他:“什麼事?”
賈璉咬牙切齒地說:“說起來,簡直就叫做荒唐
。原來大老爺一個月前出門喝酒,看上了一個,女子,平民女子。非要買了回來作妾,可是人家不同意,他前些天叫我帶著銀子去買,本就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人家父母雖窮,卻是個有志氣的,不想閨女進那富貴門裡受罪,堅決不同意。當時我回去便給老爺說了。除了捱罵說我不孝之外,也就揭過去了,哪知道,今天,回來晚了,他又看上了一個煙花女子,自己不好意思也不能掉身份去那青樓裡明喇喇的贖人,便又使喚上了我,誰知岳父叫我去了,回來晚了些,那女子竟被別人給買去了,他便火氣發在了我的身上,不由分說,一頓胖揍,你說,你們說說,二爺我活得窩囊不窩囊啊,這成天價的,不是爲了一個煙花姑娘,就是爲了一個青樓女子,往死裡來整自己的兒子,這還算哪門子的老子啊。”
一頭氣喘吁吁的說著,那眼睛竟然紅了起來,想來是委屈了,自己畢竟是候門公子,成天沒事做就算了,管著一府的庶務夠糟心了,哪知,還要管著老子娶小妾的事。
王熙鳳聽他說得不像,趕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我的好人,你可不能再說下去了,這若是叫人傳了出去,再戴上一頂不孝不敬的大帽子下來,你還有活路沒有。”
平兒見狀,也溫柔起來,手指越發的輕緩了,好像這樣,便能緩解一下他的疼痛。
王熙鳳低頭垂淚道:“二爺受苦了。我還不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今天,本想著求老太太,便能饒了你,看到老太太那態度,竟是漫不經心的樣子,若是說寶玉,她便是沒法子走,著人架著也會去親自看一看的。你就不是她孫子麼,看別人對你,我這心裡就像插了把刀子一樣,被人生生的拉得血淋淋的疼。人家也是二爺,如珠如寶一般,捧在手心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你也是二爺,挨打受氣,喝風就雨,小媳婦也比你強上三分。難道,咱們一輩子,就這樣活著不成。”
賈璉見嬌妻美妾都黯然神傷,身上的疼倒去了五分多。不再說什麼了,卻反口安慰起她們:“咱們好運也是到了呢。我本想早點回來說的,今天岳父那裡卻是得了好事呢,以後咱們便不會再受這種氣了。”
王熙鳳這才驚喜地問:“什麼事情,一直還沒有問你呢。我爹到底叫你去做什麼?”
賈璉擠出一團笑出來:“我的好媳婦,你爹不就是我爹麼,叫得這麼生分,原來,岳父尋了個差事給我,只是一來要些銀兩,二來不在京城中,所以叫我回來給老太太老爺和你都商量一番,拿個主意
!”
有差事做?王熙鳳激動了:“我的二爺,你可算是出了頭了,什麼差事,不在京城裡,要在哪裡去?”
賈璉也笑著說:“卻是在江西,原來岳父明年開春便會去江西做總督,倒在那裡尋了個知縣的缺,聽說爭得厲害,岳父叫咱們趕緊拿出一萬兩銀子出來,幫我們打點。若是成了,便會一去五年。到時候,無論升或是遷,都是朝廷官員,再不用點頭哈腰的賠笑臉。”
王熙鳳一聽便興奮起來:“若是成了,豈不是可以脫離這苦海,再說了,這也是光耀門楣的好事,老爺和老太太哪裡有不願意的,你當場就應該答應了爹爹纔對。”
賈璉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蛋,輕佻地說:“還不是爲了你,怕老太太和大太太不讓你跟著去,非要留著你在身邊盡孝,那咱們怎麼辦?我可是要五年才能滿任呢。再說了,前頭大老爺也尋個差事給我,卻被二太太給糊弄沒了,這次,又要這麼多的銀子,我怕,又要有什麼事情出來了。煩!”
王熙鳳制止了他,堅定地說:“別說了,二爺,這次無論如何,你也要去當差,只有這樣,咱們纔能有出頭之日,他們拿不拿銀子,是他們的事情,這事你不用急,銀子我出,我還有嫁妝箱子在,一萬兩,我還湊得出來。”
賈璉感動地說:“好鳳兒,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放心,我一定會帶你一起去的。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可不放心。”
王熙鳳聽得正陶醉,特別是那聲鳳兒,除了洞房花燭夜那晚外,這可有幾年沒聽到過了,哪知自己心頭的甜蜜還沒消,這邊又聽他胡言亂語起來,當下眼一瞪:“你道人人都似你一般,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成天家的不正經。”
賈璉被她罵得心裡舒坦極了,笑著說:“誰不知道我的二奶奶是最正經不過的人了,爲夫給你賠不是了,原諒小生則個。”一時引得後頭屁股滋滋的疼,便咧著嘴巴叫喚起來。
平兒最先忍不住笑出聲來,不輕不重的揉了起來。王熙鳳也紅著臉捂著嘴巴嗬嗬直笑,一時,屋子裡頭,全沒了先頭的悽慘萎靡,變得三月春風,笑語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