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中的男子,明明是棱角分明的輪廓,但眼神卻出奇的溫柔,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這幅丹青描繪的極好,畫中之人彷彿活了一般,此刻正安靜的看著面前的太后。
丹青之作,能畫至如此形神具備,想必太后是十足用心在畫的,太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畫中之人熟悉的面龐,向來平靜無波的眼裡,緩緩涌上淚意。
“何大哥,一別數年,你還好嗎?”太后喃喃自語,神情似悔似癡,就這麼定定的看著畫像,許是這個秘密壓在太后心中太久,又也許是從福妃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太后此刻的心情竟是從未有過的傷感,一時之間,再也無法自持。
定國公手上的那本禁書,並非空穴來風,太后默然垂下眼簾,她不知道書裡的內容,啓曜到底有沒有相信,但,太后心中很明白,那本書上所說的,都是事實,並非假意虛構,啓曜,並不是先帝的孩子,而是—
太后的眼神,飄忽的與畫中之人對視著,不知過了多久,太后的眼中緩緩流下淚來,停留在畫中之人面龐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太后的心被一種莫名的心痛拉扯著,太后喃喃道:“對不起,何大哥,這輩子到底是我負了你,可是,無論讓我再選擇幾次,我還是會藏著這個秘密到死爲止!”
太后的回憶,幽幽回到數十年前的陳年歲月,那個時候,她青春貌美,又深得先帝寵愛,是宮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因著如此,她從未將何守正這個小小的太醫放在眼裡。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從前的自己太過年輕,看不清楚前方的危機四伏,只一味以爲自己可以永遠榮寵不衰,直至從高處生生落下,太后才知道自己跌得有多痛。
那些原以爲根深蒂固的寵愛,原來只不過是過往雲煙,先帝將自己長久禁足的時候,甚至不願再看她一眼,太后驟然醒悟,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荒唐。
冷宮的日子漫長而冷寂,就算是現在,太后每每回憶起來,周身都會籠起一股深深的寒意。在那段拜高踩低的歲月裡,人人都對她不聞不問,冷嘲熱諷的時候,只有何守正依然默默的守護著自己,何守正向來低調內斂,他的關心總是做的小心翼翼,周全至極,讓她在絕望處也能感受到一絲暖意。
太后心中的天平,日積月累,便慢慢有些傾斜了,但她知道宮闈禁地,決不允許她兒女情長,連累自己不說,更會連累洛氏一族,她不能如此自私,於是太后時時提醒自己不忘那一絲最後的理智,用冷漠來疏離那個人所有的好意。
可是感情就是這樣,你越控制,越壓抑,它便越要宣泄。在太后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在她以爲所有人都忘記了的時候,那一碗精心爲她準備的長壽麪,卻讓太后淚流滿面,後來的某一天,太后想著,也許她愛上的,就是那樣不善言辭的何守正。
再後來,便有了生日那晚的荒唐。其實,連太后自己都說不清楚,這一夜到底是爲了什麼,她在隨身佩戴的香包裡悄悄的放了些迷情香粉,甚至,是太后自己有意爲之,她確實是想借助何守正的手,重新復寵。可是在何守正的懷裡的她,她卻又是真心真意的愛著的。到最後,連太后自己也不知道,這其中,究竟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她只是肆意的放縱著自己,如飛蛾撲火一般,拼命汲取著這短暫的光明,忘卻了身後所有的一切。
可是這世上,再美的夢,也終究有醒來的時候,太后忘不了何守正那亮的出奇的眼神,他甚至喃喃自語的問道:“清兒,這是夢嗎?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他似無助的孩童一般不肯撒手,叫著太后的閨名,眼神中帶著不真實的期盼。
面對這樣的眼神,太后心中涌上鋪天蓋地的酸楚之意,太后心中默唸,何守正,你原諒我用了這樣卑劣的手段,原諒我的身不由己,原諒我只是後宮中的一名蕓蕓衆生,我無法免俗,有淚水,從眼中滑落,冰冰涼涼,若不如此,我和你日後終要釀成更大的錯,你叫我如何忍心負你雪?
太后狠心掙脫何守正的懷抱,站起身,冷冷道:“大人可知凌辱宮中妃嬪是何等的大罪?”
何守正不敢相信的看著太后,這個前一刻還和他無限溫存的女子,此刻竟然就翻臉不認人,他只是帶著錯愕的表情說道:“清兒,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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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人說不出來,那就由我來爲大人說吧。”太后噙著些許冷笑,“我已是失寵已久的昭儀,皇上顧著皇家臉面,家醜不可外揚,至多就是賜死我一人,可是大人就不同了,按律是要被誅九族的。”
太后看著何守正愣住的面龐,厲聲說道,“大人忍心牽連衆多無辜嗎?”
這個時候的何守正已經清醒過來,他的臉上猶帶著受傷的表情,只淡淡說道:“那昭儀如何才肯放過我家人?”
“我不管何大人你用什麼樣的辦法,三日之內,大人必須引得皇上到我這毓宸宮來。”太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
何守正面如死灰,輕輕說道:“其實昭儀大可不必今日以身犯險,只要昭儀開口,臣都會爲主子無條件去做。”
“大人何必這樣說呢?”太后強忍心痛,故作輕佻的說道,“大人也算是心願得償了,不是嗎?”
何守正盯著太后波瀾不興的表情,嘆息道:“是臣癡心妄想,看錯昭儀了。”
何守正隨即向太后行大禮,“昭儀放心,您交代的事,臣一定會幫昭儀辦到。”
說完,何守正最後看太后一眼,悄然離去,他不曾再回頭看太后一眼,只留太后一個人在原地淚流滿面。
何守正果真遵守了他的承諾,將先帝引到了毓宸宮,而太后,也如願的憑藉一曲《
長門賦》重新得到了先帝的寵愛,從此平步青雲。
太后以爲自己很快會忘記那一晚,忘記何守正,可是,啓曜的到來卻讓她一下子猝不及防,但她並沒有因此慌了陣腳,相反,她的心底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太后口中發出細碎的嘆息,想必那時候的福妃,也正是和自己一般的心情罷,她和福妃本質上不同,卻又有些相似,也許正是因爲這一點,在太后得知福妃落水身亡的那一刻,纔會涌上那般悵然若失的心情。
太后一意孤行的保全了這個孩子,她不知自己爲何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但她就是沒有害怕也沒有後悔過,這個孩子的出生,照亮了她本來已經晦暗的宮中生活。
太后篤定,何守正是知道這個孩子的,可是她總是極力否認,沒有給何守正一句解釋,太后固執的認爲,這樣纔是對彼此最好,對這個孩子最好。可是,何守正還是因爲這個孩子失去了生命,儘管不著痕跡的將事情的真相遮掩了過去,但先帝已經起了疑心。
在何守正辭官回鄉的那天,先帝賜於何守正一杯踐行酒,連太后都敏銳的覺察出這杯酒絕不簡單,但何守正還是義無反顧的一飲而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守正輕輕的看她一眼,嘴角緩緩留下猩紅的血液,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嘴角還帶著滿足的笑意,如果他的死能換回先皇對她們母子的信任,那他亦覺得值了。
在看到何守正倒下的那一霎那,太后才發現自己的心似被什麼掏空了,只剩下一個血窟窿,汩汩的往外流著血,痛到呼吸都要停止。
但面對先帝向自己投來的別有深意的目光,太后卻不得不竭力保持身體的平靜,面無表情的看著何守正一點點死去,此刻她不能露出絲毫的傷悲,否則便會前功盡棄,她無動於衷的面具下,心已經是四分五裂,再也不能拼湊完整。
太后怎麼也沒有想到,長大後的啓曜卻慢慢和自己漸行漸遠,她時常感到惶惑不安,福妃的出現,使她看到了一種相似命運的重合,難道,真的是自己手上染的鮮血太多,所以,要遭此報應嗎?
太后將眼底的眼淚生生盡數收回,她戀戀不捨的將畫卷重新收起,復又放置到花瓶裡,太后最後看一眼那畫卷,忍不住暗想,啓曜的性子,到底還是更像何大哥你一些。
太后的臉上重新恢復了平靜,如果啓曜命中註定要遭此一劫,那麼所有的罪過,自己都會替啓曜背上,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他的兒子受到如此難以置信的重創,她不願意啓曜重蹈何守正的覆轍!
天亮了,不知何時,雨也已經停了,整個大殿緩緩明亮起來。
太后驀地轉身,眼神中閃過一絲凌厲!
眼下,太后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畢竟麗太妃之流還沒有連根拔起,現在,可不是感時傷懷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