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花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可她開的這個戲園子卻是眠城裡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沈春花不喜歡熱鬧,她唱戲時不露面,點的燈也不能太明亮,因而這些戲客中見過她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數。
可自從那個叫喬譽的人,當著所有客人的面說了那句:戲唱的不錯,不過這麼怕被人瞧見,一定是個醜姑娘之後,沈春花氣的當場就掀了紗幔,還命人點亮了燈。在一團明晃晃的燈影中,在場的所有人都瞧清楚了這個眠城裡最有名的角兒:不施粉黛而嬌媚豔絕的臉,盈盈一握的腰肢,再加上那副婉轉纏綿的嗓音,真當得起“傾國傾城”這四個字。
喬譽自然是看呆了,不光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沈春花的美貌震驚的直流哈喇子。
這日之後,沈春花在眠城的名氣越來越大,以至於眠城的紈絝們都把她和周家三小姐周眠兒比在一起,後者是眠城不可多得的美人兒,只可惜已嫁做了人婦。所有他們對還單著的這個就更爲上心,紈絝們個個都想將沈春花娶回家去,尤其是周大公子周放。
而想要聽沈春花唱戲的人,更是多的都快要將今初園的門檻踏破。只是沈春花卻從那日起,連著小半個月都沒有再登過臺,急的這幫紈絝每日派人守在今初園門口,並吩咐這些人只要牌子上一寫上沈春花的名字,就將所有的座位都包下來。
那小半個月裡,沈春花並非不再唱戲,而是不再唱登臺的戲,她的戲只唱給一個人。而那個人正是當日一言氣出美人面的玉面書生喬譽。
然這玉面書生的名號卻並非因爲他真的是個書生。喬家雖比不得有權有勢的周家,可在這眠城裡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作爲喬家的獨子,這喬譽自然也是個捧在手心上養大的嬌貴兒子。
可他偏生不好好依仗著家世當個徹頭徹尾的紈絝,不但吟得了詩,舞得了墨,還長了一張溫潤如玉的臉,成了眠城衆多姑娘愛慕的對象。
喬譽的名兒沈春花是聽見過的,園中的姐妹們沒有誰的心裡不懷著一個喬譽郎。她那時只當他是個女人堆裡打混的無賴,卻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愛上這個無賴。
一曲終了,坐下的人用清響的掌聲來表達自己的喜愛之意,一身素衣的沈春花含笑走到他身前,故意就著那日的事說道:“奴家樣貌醜陋,幸而這嗓音還入得了公子的耳?!?
喬譽一把將她摟過來抱在腿上,順著她的語氣感慨著:“這外頭的人都說沈老闆唱戲時不愛點亮燈,可我瞧見的卻是明燈下一個嗓音婉轉、貌如仙娥的美人兒,若非是這燈太亮,竟晃得我眼花了?”
“不知這美人兒,公子可喜歡?”沈春花的一雙藕臂圈著他的脖子,吐息若蘭。
“我自然喜歡。”喬譽的話不是騙人的,沈春花聽得出來,她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聽得出哪些是虛情,哪些是假意,所以她漾開在脣邊的笑也是真心實意的。
“若有一日我沒了這般姿容,公子也會喜歡嗎?”
喬譽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說的極爲認真:“我喜歡的人叫沈春花,她能唱出這天底下最妙的曲兒,水袖能揮出最動人的舞姿,她不會做飯,不會女工,她卻能詠詩,能彈琴,能寫一手漂亮的字,她是我心尖兒上的人,不是因爲她的容貌,而是因爲她就是她,獨一無二,無人能及?!?
灼灼的燈影中,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瞧著彼此眼中的自己,情到濃時,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個纏綿的吻。
沈春花記得那日的戲散場後,他一直坐在座位上,任憑誰去請都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底下的人都說這喬公子怕是被自己的容貌迷惑住了,死賴著不跟走。
夜深後,喬家的人開始找上門,喬譽坐在那裡恍然做了一場大夢,被人架走的時候,還斷斷續續的念著自己的名字。
自那之後,不管是不是沈春花登臺,喬譽每晚都會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夜。
沒有人知道,那日的沈春花掀開白色紗幔的時候,他就像看見了天上的鳳凰,海底的明珠,還有遙不可及的神女。他的心就從那一刻開始,遺落在了她身上,卻不敢去要回來。因爲他還沒有想要怎麼同她講自己的這份喜歡,說輕了怕她感受不到,說重了又怕她不相信。
喬譽就這樣坐著苦想了七個夜晚,這些夜晚他的懷中藏過嬌嫩的鮮花,明淮居的玉簪、點翠樓的糕點、一柄蒲扇、一盒胭脂、一幅畫卷,還有這個散發著暖黃色光亮的錦囊。
而從第三個晚上開始,沈春花便在暗處偷偷觀察著他,她看見喬譽時而歡喜時而悲傷的臉,一下下的搖著頭,又一下下的點著頭,覺得這人怎麼可能是姐妹們口中那個風度翩翩的玉面書生,充其量不過是個呆頭呆腦的小白臉。
第七個晚上,沈春花決定嚇一嚇這個小白臉,叫他不敢再踏進自己的園子,於是她叫人熄滅了屋內所有的燭火。沈春花太熟悉這裡,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照樣能準確的尋到那個座位。
“公子,我好冷啊......”一個突然響起的女聲,讓喬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卻任壯著膽子說道:“姑娘若是覺得冷,可以將在下的衣服披上?!闭f話間他便脫下了自己的外衫,無奈黑燈瞎火的什麼姑娘也看不見。
沈春花沒有想到這傻子會脫衣服給自己穿,心中不由覺得有趣,繼續用幽森森的聲音說道:“奴家的冷並非因爲衣服穿得少,而是奴家如今是一縷孤魂,若是公子願意將陽氣分一些給奴家,奴家就不會覺得冷了。”
這回這個傻子該害怕了吧!沈春花一臉篤定的等著喬譽落慌而逃,卻驚訝的發現眼前突然亮起了一圈暖黃色的光,光影中那個如玉的男子含笑著看向自己,眉眼如畫,笑若春風。
這一刻,沈春花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任由喬譽握住自己的手,聽他聲音溫柔低啞的說道:“你想要多少就拿多少,我連命都願意給你。”
“你......”沈春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因爲那時候的他,眼神太過溫暖,將她的一顆心看的如同溺於茫茫的海水之中。
“本來還想著要怎麼將這些螢火放給你看,幸好你變成孤魂出現了?!眴套u在第四個夜晚的時候,就知道那個躲在暗處看著自己的人是沈春花,可他並未戳破,因爲太過欣喜,太過珍惜這樣的相處。
“你當真願意將命都給我?”沈春花從前聽過太多這樣的話,可她明白那些男人不過是因爲她的容貌,而現在她問著喬譽,問著這個從前覺得甚爲幼稚的問題。
他的眼睛裡盛滿了螢火的光芒,他的聲音認真而篤定,他說:“願意?!?
這兩個耳熟無比的字卻讓沈春花心間一顫。聽了太多次的話,卻沒有誰像他一樣將戲言當做了承諾。
沈春花心想著:這可不是一個傻子,而是個情場老手呢,難怪整個眠城的姑娘都愛慕著他。念及此她的語氣中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醋意:“你這話不知同多少姑娘說過,我可不信。”
沒想到喬譽卻並未否認,而是將沈春花的手握的越加緊了,“我是同很多姑娘說過這樣的話,可唯獨對你,我的每一句話都如誓言,永世不敢忘懷。”
還是個說情話的高手,不知道他用這招騙過多少無知少女?而自己既有知識又有經驗,纔不會被......
沈春花還沒腹誹完,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她自認爲自己也是遊歷在情場中的老手一個,絕對不會輕易遺失了這顆心。只是這一刻,所有的自持力都在快速的坍塌,她的腦海裡只剩下了一個名叫喬譽的人,他的溫度,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一切的一切都開始融進自己的血肉裡,再也無法分離。
可她是沈春花,怎麼會輕易的認輸!
於是她貼著他的耳朵,努力平復著心中的悸動:“我可不敢相信這樣的話,你們男人都一個德行,沒有誰比誰真心。”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信我?”
“我聽說渡夢河的睡蓮開的很美?!?
“你若是喜歡,我這就去摘來?!?
他的眸光璨若星河,他或許真的是一個傻子,因爲沒有誰會在這樣一個更深露重的夜晚,爲一個女人去摘那長在渡夢河心的睡蓮。
渡夢河的□□,溺死過不少人。漸漸地,饒是這睡蓮開的再嬌豔,都沒有人敢去採摘,怕被河中枉死的水鬼索了性命。
沈春花的心動搖了一下,嘴上卻還是笑著說出一個“好”字。
喬譽像吃到了蜜糖的孩子一樣,歡喜的笑著,他的臉模糊在螢火散去的黑夜之中,可沈春花卻記得他柔情似水的眉眼。
他出了自己的園子,他要去給自己摘渡夢河裡的睡蓮,那河不吉利,卻滋養著眠城裡最美麗的睡蓮,只是睡蓮晚上是不開花的......
這一夜的沈春花坐在喬譽做過的位子上,一直從黑夜做到了清晨,她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那個傻子,可又一遍遍的擔心著渡夢河這樣深,他會不會掉進裡頭就回不來了?還有那索命的水鬼,要是瞧上了他該怎麼辦?
沈春花就這樣熬了一夜,直到清晨細碎的光從窗臺上落進來,喬譽仍舊沒有回來。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那人或許根本就沒有去摘睡蓮,又或許他去了,可在看到那陰氣森森的河水時,就嚇得跑回家了。
他和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是一樣的,二十四歲的自己居然著了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男人的道。真是可笑......
“沈春花,你還相信這些臭男人能有什麼狗屁真愛啊?!彼龐尚χ鴨栕约?,聲音中卻帶著無盡的疲憊。
她曾是王城朝櫻裡最紅的戲子,連陳小侯爺都是她的座上客。戲臺上濃妝豔抹的沈春花,唱著別人的悲歡離合,說著真假參半的話。這些年她在朝櫻左右逢源,見慣了那裡頭的虛情假意,傷了情,也傷了心,纔回到眠城開了這家戲園子,定下了這“三不”的規矩,就是爲了只做戲中人,不戀戲外情。
可就在她起身離開的時候,身後突然想起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那人的聲音帶著朝陽和薄霧,落入沈春花的耳中時,驚起了萬丈波瀾,從此再也無法平息。
“渡夢河的荷的睡蓮果真很美,只是它們都怕被眠城裡最美麗的姑娘給比下去,所有紛紛不敢盛開?!?
喬譽渾身上下都沾滿了冰冷的水漬,可唯獨那雙眼睛溫暖如春。他的手上小心翼翼的捧著一朵花骨朵,那些爲了採到它而耗去的力氣,在這一刻統統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那時候,喬譽站在渡夢河岸上,耳畔回想著同打更老人的對話。
“這河裡有水鬼,那些睡蓮都是水鬼用來迷惑人的,公子千萬不要去摘啊?!?
“我不怕什麼水鬼不水鬼的,我要將那睡蓮摘去送給我的心上人?!?
“公子不要說什麼胡話了,快回家去吧。沒有哪家的姑娘會這麼狠心,在深夜裡讓公子去摘那河中的睡蓮?!崩先祟澪∥〉氖至嘀幻胬吓f的銅鑼,夜風將他一雙眼睛吹得極爲幽深,讓喬譽覺得那裡頭一定藏著許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他指著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顆星,聲音中染上了星星燃燒後落下的灰燼:“她就像這顆星子,離得我那麼高又那麼遠,璀璨而奪目。而我只是一隻渺小的螢火蟲,卻不自量力的想要離得她近一些,渴望能夠伴在她左右?!?
老人看著那顆除了亮了一些之外,就沒什麼特別的星子,搖著頭嘀咕道:“哎,這年頭的瘋子說的話都一個腔調,可偏偏這些瘋子還都長得這般好看,果然上蒼是公平的,給了他們俊美的容貌,卻沒給他們一個正常的腦子?!贝蚋睦先艘娮约旱膭裾f不管用,也就嘆著氣離開了。
喬譽看著滿河面的花骨朵,纔想起睡蓮只有到了白天才會開放。陰冷的河風吹拂著裸露在外的皮膚,可他的心裡頭念著沈春花的臉,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妖魔鬼怪能夠嚇得住他。
他“撲通”一聲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中,一點一點的朝著那朵閉合的睡蓮游去,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化作了一尾魚,不知疲憊的朝著心中的白月光游去。冰冷的河水浸透四肢百骸,只要心是熾熱的,那點光就不會熄滅。
渡夢河裡沒有什麼水鬼,它們全都藏在人的心裡。只是喬譽的心裡藏了一個沈春花之後,就再也藏不進這些水鬼了......
沈春花站在那裡,全身的力氣都被這個男人抽的一乾二淨。他回來了,還帶來了渡夢河的睡蓮,他真的是一個傻子,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沈春花知道自己不應該回頭的,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裡面被喬譽這個傻子佔得滿滿當當。
看著沈春花轉過身,喬譽眼中的歡喜滿的都快要溢出來,他緊張地捧著手中的花骨朵問道:“你可喜歡?”
“你是傻子嗎?”他的頭髮上還夾著綠色的水草,臉色蒼白而憔悴,衣服上滴著水漬,這副模樣哪還像個玉面書生。
“爲了你,我願意做個傻子?!眴套u強忍著身體的不適,發暈發燙的腦袋,讓他的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在倒地的那一刻,他依稀看見沈春花接過了自己手中的睡蓮,說著我很喜歡。
說不爲所動的那都是假的,喬譽倒下去的那一刻,沈春花慌亂的叫著他的名字,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真的愛上了這個好看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