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離妄大師拉著陶林離開,身後還跟著“小夜叉”沈歲歲,衆(zhòng)人的眼中不免都帶著幾分豔羨和遐想:陶林這小子也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歲歲雖然脾氣暴躁了點,可模樣生的是一等一的周正,放眼整個南柯村,也找不出這樣一朵嬌滴滴的花來,再加上她爹孃死前給她留了一間酒館,數(shù)畝良田,這樣有錢有貌的姑娘怎麼就看上這隻“小狐貍”了呢?
不過這些尚未娶親的男青年們轉念一想,照方纔的情勢看,離妄大師收了陶林做俗家弟子,雖不用剃度,可和尚大師的弟子終歸是和尚,而和尚是不能娶親的,這樣一來,自己豈不是還有機會能娶到歲歲?
“陶子出了家,那我豈不是有機會和歲歲在一起了?”
“你小子倒是不怕死,也不看看魚寶那次不過對她說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就被呼了一巴掌。”
此話一出,一衆(zhòng)面黃肌瘦的男子臉上紛紛露出了怯色,而他們之中卻仍有一人昂著腦袋,眼中滿是興奮:
“歲歲,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抓著出家之人不放手?”魚寶扯著嗓子歡脫的喊道。他對歲歲的愛意那是天地可鑑,無奈中間橫了一個陶子,他現(xiàn)在突然有些感激離妄大師收了這隻小狐貍了。
“都別鬧了,開工吧。”隨著老村長蒼老的聲音落下,男人們收起了方纔的鬧騰勁,將一節(jié)節(jié)木樁打入了土壤中。
魚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節(jié)木樁打下去時,好像撞碎了什麼東西,落入耳中的是類似瓷器碎裂的聲音。可他並未多想,照舊輪著錘子敲打了數(shù)下。
離妄帶著陶林回到住處後,後者眼看著一雙熟悉的手即將伸入門內,當下用力的將門關上,而後踮著腳尖費力的擡手將離妄的耳朵捂住。
掌心熾熱的溫度傳給了那對冰冷的耳朵,離妄不明白自己的心跳爲何會如此急促,卻仍努力裝出一副鎮(zhèn)定自如的樣子。可陶林卻看見了師父白皙俊逸的臉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緋紅,身上的煙火味正在變得濃郁。
四目相對,一方如碎裂的冰湖,一方如綻放的繁花。
而就在同時,一陣尖利的叫罵聲,穿透房門迴響在整間屋子裡,“沒心肝的,你趕緊給本姑娘滾出來。”
“我......我已入佛門,女施主爲什麼還要死纏爛打?”
“女施主?你竟然叫我女施主,從前扒窗偷看我洗澡的時候,你怎麼不叫我女施主?”
陶林被她的聲音鬧得耳朵嗡嗡作響,一對柳葉一樣的淡眉不禁蹙在了一起。細看之下,這張臉長得很秀氣,只是蠟黃色的皮膚遮蓋住了原本精緻的面容,不知是刻意還是真的如此。
恍惚間,有一雙手捂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陶林睜得大大的狐貍眼中,盛放著一張依舊看不出情緒的臉,就像是不可褻瀆的神明一般。只是這神明的耳朵怎麼越來越熱了?陶林根據(jù)自己這些年調戲美人兒的經驗,立即得出了“師父這是在害羞”的結論。
“師父,你的耳朵好燙啊,就像著火了一樣。”陶林眨著亮晶晶的眼眸子,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他明顯感覺到捂著自己耳朵的手抖了一下,而此刻,自己的掌心就快要被烤熟了。
師父害羞的樣子可真有趣!陶林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俊臉,恨不能多生出幾隻手,好讓他摸一摸這濃墨的眉,比女子還好長的睫毛,藏著一潭深水的細長眼睛,還有高挺的鼻子和薄薄的淡粉色的脣。
離妄自然感覺到了身前之人熾熱的眼神,忙收回一隻手抵住陶林越靠越近的腦袋。
“不怕,不怕,小夜叉很快就會走的,我陶林既然跟了師父,就不會輕易叛變。”陶林以爲他是在爲歲歲的事?lián)模徊挥X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離妄被他這副寧折不屈的樣子逗樂,細長的眼睛裡不免露出了幾分笑意,“如此,我竟得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好徒弟。”
“自然是。”陶林毫不謙虛的承認道,“我陶林生是師父的人,死是師父的鬼。對了師父,你法力高強,就沒有什麼法子能讓歲歲消停下來嗎?但是千萬別傷到她。”
面對著徒弟期待的眼神,離妄將僅會的兩段經文過了一遍。本來他也不清楚這兩段經文有何作用,也是在樹妖身上嘗試了之後,才發(fā)現(xiàn)這一段是用來除妖的,另一段則是用來超度。除此之外,他哪裡還有什麼辦法能讓門外女子的罵聲停下來。
正當大師平靜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對陶林說明,自己沒有辦法阻止那聲音繼續(xù)折磨二人的耳朵時,屋外的罵聲卻漸漸小了下去。
“師父,你真是太厲害了,什麼時候可以將這樣厲害的法術傳授給徒兒?”陶林眨著狐貍眼,一臉崇拜。
“爲師並未用什麼法術。”
“師父就別謙虛了,說嘛,說嘛,到底使了什麼厲害的法術,你徒弟我可聰明瞭,看個十來遍就能學會的。”
“哎,師父,你別走啊,大不了看五遍......三遍......一遍我可真的記不住啊。”就在陶林屁顛屁顛的緊跟在離妄身後,看著他打開門,當兩人的視線一齊落在昏倒在地上的沈歲歲時,陶林才明白這姑娘好像只是喊累後昏了過去。
這麼說,師父他不會真的沒有什麼厲害的法術吧?陶林面帶疑惑的偷瞄了一眼神情自若的離妄,對方像是知曉他的心思一般,緩緩的點了點頭。
陶林心中大聲吼叫著:師父啊,不帶這麼坑徒弟的啊......算了算了,師父捉妖的本事他是親眼見識過得,只要將這本事學好了,小日子也照樣滋潤。
離妄看著這張一會兒悲傷,一會兒開心的臉,不覺搖了搖頭說道:“將人擡進去。”
“我?”陶林不確定的指著自己問道。
“嗯。男女授受不親。”
“可是師父我也是個男的啊。”
“是嗎?”
陶林被他這麼看著,連心跳都彷彿漏了一拍,他連忙安慰著自己,“不會的,自己掩藏的這麼好,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
“你還未及冠,無礙。”
陶林松了一口氣,可憐巴巴的看著難得面帶笑意的師父大人,“可是師父我這樣的小身板也扛不動啊?”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
您老說的倒輕鬆!陶林暗自咕噥著,可又擔心歲歲,只好一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勉強將歲歲抱起來。沒想到這“小夜叉”看著挺瘦的,該長肉的地方可一點沒含糊。
陶林好不容易將她抱到牀上,已然累得滿頭大汗,索性一屁股跟著坐了下去,“姑奶奶,可累死我了。”
他以手爲扇,揮著點微弱的風,剛想起身去倒水喝,卻有人先他一步,將杯盞遞到了他面前。
“謝謝師父。”陶林笑瞇瞇的接過後一飲而盡,“師父,歲歲她沒什麼事吧?”
離妄看著沈歲歲這張嬌嫩如花的臉,面色紅潤,呼吸正常,和自己這個乾巴巴的瘦徒弟一比,明顯後者更像是生了病。
“無礙,她很快就能醒過來。”
這話讓陶林的心放下又提了起來,“師父,她醒過來又得鬧騰,我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沒錯,她身上哪兒哪兒我也都瞧過,可是我們......我們反正不可能啊。師父,您可一定得救我。”
陶林拽著他師父的衣袖,熟悉的煙火味竄入鼻腔內,他貪戀著這味道,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便隨爲師上一趟扶魎山吧。”
“好。”
陶林答應的分外乾脆,只要能擺脫沈歲歲的糾纏,就算讓他上刀山走一遭,他心一橫興許也就去了,更別說現(xiàn)在只是去扶魎山。左右有師父在,什麼妖魔鬼怪都得靠邊站。
於是師徒二人便一左一右朝著扶魎山而去。經過怪雨暈染之後的山色,始終附著上了一層無法抹去的墨綠,空氣中那縷淡淡的血腥味也依舊存在著,並未隨著妖怪的消失而散去。
離妄並未打算在南柯村久留,奈何村民們太過熱情,再加之他心中的困惑,這困惑源於他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爲什麼忘記了所有的過往?爲什麼會入佛門?還有那三段經文的最後一段,他明明知道它是存在的,卻怎麼也記不得它的念法。
他於是決定再上一趟扶魎山,看看那地方是否能助他尋回一些記憶。
“師父,那日你除的到底是隻什麼妖怪?”陶林有些吃力地跟在離妄身後,沒想到師父比自己這隻南柯村的“小狐貍”還能爬山。
那聲音自頭頂飄落下來,帶著些稀薄的寒氣,落入一人耳中:“女貞樹妖。”
“難怪,那時候盛大夫會叫那女妖怪‘貞兒’。那師父,爲什麼樹妖會嫁給盛大夫,又爲什麼會殺了這麼多人?”
陶林雖然開口問了,卻沒指望他這不愛說話的師父能回答他,畢竟他的這些問題很多人都問過,包括老村長,可沒有一個人能從師父這裡得到準確的答案。
而陶林之所以還要問,則是因爲這張嘴巴閒不下來,他喜歡人多,喜歡熱鬧......
果然空氣中安靜的只剩下了兩人腳步聲和山林間的鳥叫蟲鳴,陶林眼見著自己和師父的距離越來越遠,忍不住喊了一聲:“師父你慢一點,等等你這短腿的徒弟啊!”
此話果然奏效,那抹水墨色的身影隨即停了下來,回眸看著身後氣喘吁吁的短腿弟子。誠然,他的腿同自己的這雙相比是短了一截,也難怪跟不上自己的腳步。
就在離妄些微出神的時候,右手掌心中突然多出了一物,是隻熱乎乎、黏答答的小手,而手的主人正朝著自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心在這一刻被某種異樣的情愫牽動著,彷彿自己握著的不是陶林的手,而是某段塵封許久的記憶。
“師父。”陶林討好的喚了他一聲,以爲他不情願被自己牽著手。要不要這麼小氣,你好歹是個高高壯壯的男人,把我這個沒幾兩肉的徒弟拉著走,怎麼了嗎?
就在陶林默默在心底又一頓抱怨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師父悅耳無比的聲音,“走吧。”
“嗯。”陶林激動地將手握的越加緊了,少年瘦小的身軀貼著大師,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煙火味道,心中卻盪漾著一汪春水,只是此刻的他卻尚未明白,這喜悅不僅僅來自於可以少花點力氣爬山。
站在前些日子來過的焦黑之地時,陶林只覺得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心境,那個時候一衆(zhòng)人抱著死大於生的念頭,惶恐不安地站在這裡。而今怪雨已停,自己身邊還多了一個法力高強的師父,再看向滿目瘡痍的地面時,更多的是一種震驚!
那日因爲怪雨的緣故,天色幽暗,使得肉眼所見之物皆添了三分神秘,不似此刻,所有未經證實的傳言,都清楚的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延綿至深的焦黑土地上,橫七豎八的嵌進了各種辨不出原貌的殘垣,這些黑色的異物就像是從土壤中潰爛上來的膿口一樣,不知何時會從中鑽出滿身戾氣的邪物來。
“這裡,好像起了一場很大的火。”陶林喃喃的說道,空氣中似乎還嗅得到當年這場大火遺留下的煙火味道,而這味道竟然和師父身上的如此相似。陶林有些詫然的看著神情凝重的師父,突然產生了師父他到底是何人的疑惑。
“你再說一遍,那日我是如何從此地走出來的?”一踏入這焦黑的土壤,離妄就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這裡,一定藏著什麼有關自己的秘密。
陶林極目搜尋著當日那尊佈滿裂痕的佛像,可這來來回回不知看了多少遍,哪裡還有半點佛像的影子......
“怎麼會這樣?那日我明明看見了,怎麼不見了?”
離妄聽後一把按住少年削瘦的肩頭,語氣頗爲激動的詢問道:“什麼不見了?”
“這裡,這裡明明埋了一尊佛像,而師父你就是從這尊佛像裡頭出來的。”陶林還是頭一次見到超脫淡然的師父有如此焦躁的一面。
“師父,疼......”
按在肩上的手慢慢鬆開,離妄一步步走入焦黑之地,這處被南柯村民稱之爲鬼門關的地方,只是一塊大火焚燒過的猙獰土地,可是爲什麼會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
自己來於此,以一種怪誕詭譎的方式來到這個世上,又是爲了什麼?
眼看著師父越走越遠,陶林一連喊了他數(shù)遍,可他就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一般,毫無反應。這一刻,少年的腦袋裡浮起了“扶魎鬼”這三個字,渾身上下不由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鬼不會看上師父了吧?”也對,師父大人的容貌生的這樣好,若這扶魎鬼是個女的,必定會將師父抓去佔爲己有,就像盛大夫的娘子一樣。而依照現(xiàn)在情勢看來,這扶魎鬼的道行顯然比女貞樹妖高出許多,要不然師父也不會被勾走了魂......
不知是不是因爲心念作怪,陶林覺得此時山林間的溫度驟然低了許多,山風吹在臉上時,將她滿頭的汗水吸收的一乾二淨,只留下森森然的寒意。
“好不容易拜了個法力高強的師父,可不能讓這臭不要臉的女鬼給攪黃了!”陶林一咬牙,卯足了勁朝著離妄那抹越來越小的背影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嚎著:“師父......師父......你一個出家人怎麼能被女鬼誘惑去?”
那抹水墨顏色的背影,顯然因此而停了下來,“你在胡說些什麼?”離妄收回飄散的思緒,看著朝自己跑來的徒弟。
“原來師父你沒有被女鬼勾引走!太好了,太好了!”陶林歡喜地拉著他的衣袖,心下自語著:師父的法力果然高深......
“什麼女鬼?”
“師父你不知道,大家都說這山上住著一隻殺人不眨眼的鬼,專勾小白臉的魂兒。”這後半句自然是陶林自己加上去的,他瞧著師父這張白白淨淨的俊臉,感慨著這要不是一個光腦袋的和尚,那得禍害多少良家婦女啊。
“小白臉?”
怎麼辦,師父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嚇人。陶林乾乾的笑了兩聲後補充道:“師父,徒弟這是在誇您生的好,就連鬼見了都走不動道兒。”
陶林眼瞧著師父的神色又漸漸恢復了一貫的淡然,知道自己這馬屁是拍對了。就是嘛,這個世上有誰會不喜歡別人誇他長得好呢?
“師父,既然沒有女鬼勾你的魂兒,那爲何剛纔徒兒怎麼叫你,你都不答應?”
“許是你的聲音太小了。”離妄瞧著這張紅撲撲的臉,嘴角不由的勾起了一抹極淺的笑。
師父啊,徒兒可是喊得嗓子都疼了,你這耳朵可比八十六的劉大娘還背!陶林沒有注意到離妄微微上揚的嘴角和爲了等他而放慢的步子,而是默默在心底數(shù)落著師父可真是耳背。
這也難怪,魚寶不是說過:這男人啊,太過完美就不好了,要有那麼點小缺陷,才能讓女人敢親近。只不過他當時得出這番“偉大”結論的時候,是被馬蜂蜇了一下,整張臉都腫的像只豬頭,而歲歲那時被他的模樣逗樂了,時不時用手戳他的胖臉。可憐的魚寶啊,還傻乎乎的以爲這是歲歲對他那害羞而說不出口的愛......
一想到魚寶那會兒的豬頭臉,陶林就忍不住笑出了聲。在安靜的天地間想起的清脆笑聲,太過乾淨而美好,彷彿能驅散世間所有邪惡之物。
少年的狐貍眼彎彎的像一輪小月亮,月亮的光芒灑落在離妄的眼睛裡,讓他覺得一顆心漲漲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快要溢出來了一樣。
從第一眼看見陶林的時候,就覺得他合自己的眼,這個瘦弱的少年身上有著一種描述不清卻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撥動著心底那根無名的弦,奏出了清脆且纏綿的曲調。
他成了自己的徒弟,不僅僅是因爲他幾番苦苦相求,而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太過孤單,尤其是像自己這樣無牽無掛,無愛無恨,連記憶都少得可憐的人,好不容易遇上這樣一個讓自己覺得熟悉、願意親近的人,所以纔會忍不住想要將他留在自己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