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與憐坐在車裡, 一遍遍抹去手指上冒出的血珠,安靜的空間像被抽光了空氣,但如果仔細聽的話, 還是能聽見強忍著、壓抑的抽氣聲。
他本來沒有考慮到任何後果, 只爲宰了沈天這個人渣;可神機妙算卻少了一算了一卦;在看到周尋卿的那一刻, 他忽然退縮了——
倘若自己坐了牢, 那他就不能和周尋卿在一起了;自己這麼費心費力追求他是爲了什麼, 是追求到頭來的一場空,還是牢房高牆下無邊無盡的悔恨?
不值得,爲了沈天一點也不值得。
但是那些殘忍的回憶……溫與憐使勁搖了搖頭, 想把那些噁心的畫面驅除腦海。
“叩叩。”
車窗忽然響了,溫與憐擡頭看見了周尋卿, 他不著痕跡地收回手, 去給他開門。
“這麼快就結束了?”他邊下車, 邊調整自己的情緒,音調平穩。
周尋卿掃了眼他藏於袖間的手, 道:“怎麼了,你很緊張。”
溫與憐一臉平靜:“沒有,在車裡有些悶。”
現天五月初,香港的天氣是有些熱,只不過周尋卿沒有信他的鬼話, 亦沒有深究。
“回去吧。”周尋卿上了車, 溫與憐應了聲, 也上了車。
途徑一家藥店, 周尋卿停了車, 進店買了消炎藥、必要的藥品和傷病處理物品。
他光明正大地買了這些東西,溫與憐也有些察覺, 但沒有自作多情的問爲什麼。
然而回了住處,周尋卿放下東西,注視著他:“把手伸出來。”
“啊?”
“把手伸出來。”周尋卿又重複了一遍。
溫與憐才慢吞吞的伸出兩隻手,他把手背給周尋卿看,但姓周的直接將他手背翻了過來,看見了他還在滲血絲的食指和中指。
周尋卿動作輕柔地給他消毒,抹藥,再貼創可貼,弄好後靜靜看了他一會,而後扛麻袋似的把人扛起扔到臥室的大牀上。
小心避過他手指的傷,周尋卿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是不是上去過?拿著刀?”
溫與憐抿著嘴,看著他的眼睛率先敗下陣來,避開他的目光。
周尋卿強硬掰過他的臉頰,“你跟我說句話有這麼難嗎!”
半晌,溫與憐開口:“你想聽什麼?”
周尋卿心中早有不堪的猜想,他很希望這些都不是真的,但或許聯繫在一起纔是真正能說的通的。
“你是要殺人麼,那個酒會上是不是有你恨的人?他對你做了什麼……”他從溫與憐上衣下襬伸進去,一點點擼上去,摸著他身上硌手的傷。
“你身上的這些傷根本不是做保鏢時受的傷對不對!”
話音砸地,溫與憐猛地推開他,往後退了一點靠在牀頭。翻身下牀,往外衝。
周尋卿眼快拉住了他,溫與憐犯了軸,沒有回頭。
他這樣讓周尋卿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是對的,而且那一定是相當不好的回憶。
溫與憐的手在抖,他在無意識的懼怕。
周尋卿忽然放開了他,換上了極度催眠的語氣:“對不起,是我有病,我酒喝多了。”
溫與憐過了小會噎出點聲音:“不用說對不起,你沒錯。”
房間的溫度有點高,溫與憐心裡堵的難受,說了句抱歉就出去了。
披著破舊的回憶是皮膚老舊的死皮,可無論怎麼搓,都搓不掉這層醜陋的東西,他們就像影子一樣要跟隨他一輩子了。
——
周尋卿在香港的任務快完了,臨走前,他邀請溫與憐去餐廳吃飯,也是爲了那天晚上的一時衝動賠不是。
兩個人的心結都沒有放下,隨意從哪個點切入都會深深傷害到彼此。
——
中午,他們這邊正吃著飯,沈天揚著招牌微笑走了過來,聲音裡透著賊氣的尖聲。
“喲,周老闆啊,正巧,在這也能碰見你。”
周尋卿禮節性迴應了一下,對面的溫與憐手握的刀叉快把盤子戳爛了。
偏偏這個二百五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危險性,扭著身子想要看看這位和周老闆共進午餐的佳人是誰。
當接觸到溫與憐寒冰的眼眸時,沈天嚇了一跳,一絲慌亂之後仗著有人在場,量溫與憐也不敢怎樣囂張,他說話特別欠。
“是你啊,好像很久都沒有見到過你了,最近混的不錯啊,攀上週老闆了。”
溫與憐已然無話可說,鼓動的心叫囂著嗜血的渴望。
“校友一場,晚上我那有一場脫衣舞表演,邀請你一起去,讓那些人欣賞你健美的身體。”
話說這沈天也不知道害怕似的,說著說著話裡就摻雜了別的意味在裡面,眼睛也不懷好意地探進溫與憐的衣領,似在提醒他當年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
溫與憐當即起身,用腳別倒沈天,右手舉起餐具刀劃破了他的臉頰,與此同時,沈天眼疾手快打掉了他還想用來行兇的刀,溫與憐立刻還手,轉著刀叉抵在他喉間。
他用嘴型無聲說了兩個字,然後手起刀落……
沒有血濺當場,好好吃飯的地方也沒有變成兇案現場——周尋卿及時扣住了溫與憐舉著叉子的手,搖頭:“不要。”
溫與憐從來沒有那樣狠戾的表情,如若周尋卿不攔著的話,他真的就要殺了沈天。
沈天趁他愣神之際,狼狽從他手下逃開,順手摸了摸臉,敢怒卻不敢說,只得離他五米遠瞪著他。
溫與憐扔了叉子,頭也不回地出了餐廳,這回,他沒有在車子裡等周尋卿,而是一個人招了輛出租車走了。
車窗外的景象飛速向後撤離,他有一瞬的想法想躲過司機手裡的方向盤,死了算了。
奈何想法無法付諸於現實,他的生命裡還有別人在爲他續命。
——
溫與憐走後,周尋卿也行動迅速地扣住了沈天。
他安排手下把人關在郊外的某間倉庫,刑具折磨,終於從他口中得到了溫與憐缺失的十年。
這十年裡,有一年是斷離一切的源頭。
沈天什麼都說了,他不過是仗著他老舅的身份,勉強混進上層社會的可憐蟲,事實上,他老舅是周尋卿的客戶之一,沒了周尋卿不過一灘黃水下的一顆水草,而他什麼都不是。利益面前,血緣根本不值得一提。
沈天在得知把他老舅搬出來也無法鎮場時,痛哭流涕全說了。
周尋卿要他詳細說每一個細節,撿最痛的部分說,說完,他加之於溫與憐身上的,會十倍奉還給他。
“我,我知道錯了啊……啊,別,別用刀劃我……我,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放了我吧,放過我吧……”
不過他每叫一句,周尋卿便示意下屬加重力道,只要沒把人弄死,就往殘廢里弄。
倉庫外的月色不如往日明亮皎潔,沾染了點血色,像古巷裡空落枯草的哀哀之色。
周尋卿握緊手掌心,希望能透過那殘月找到溫與憐。
——
幾乎是同一時間,溫與憐又一次被周嘉逮住了,同他一起策劃這個綁架案的還有紀淮。
周嘉和紀淮商量好,周嘉負責上半場,紀淮則負責下半場,結局怎樣,掌握在紀淮手裡。
昏迷的溫與憐被五花大綁放置在一個只有一個電視屏幕的房間裡。
門外,兩個主事者在抽菸。
“我要他,你做完你的事後,我會帶他走。”
周嘉:“你怎麼保證這次不把他放出來,上一次你就沒有守信用。”
舊賬很好翻,兩個人一直都有交易。
紀淮吸了口煙,道:“上一次賭了一把,沒贏,這一次,算我栽了,只要把他帶走,打斷他的腿也可以。”
“好,我只需要三十分鐘。”周嘉掐滅了煙,說:“毀滅掉一個人很簡單,燈下黑,再把他的光滅掉就行了。”
他笑了下,走了。
不到兩分鐘,溫與憐在一陣戳心的刺痛中醒來,他迷糊掙扎了下,身上又傳來那種刺痛,電流從腳底往上攀爬,蕩的他下巴的鬍子都長出來了。
不多會,他面前的電視屏幕亮了,裡面出現了周嘉的面孔。
“你好,很高興,我們又一次見面了,我是周嘉,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十年前的某天你應該見過我,我是周尋卿的堂哥,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告訴你了。”
溫與憐不自在地掙扎了下,被電視裡的周嘉盡收眼底。
“你不用掙扎,凳子上接著電流,我一按開關,你就會渾身發軟,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我也只是同你說幾句話,不會傷害你。”
溫與憐慢慢不再試著掙脫,眼睛一直盯著電視屏幕。
“我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又在阿卿的身邊看見了你,所以我的目標很明確,我是想讓離開他,他是周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人生道路的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問題,這是家族重任,我希望你能理解。”
周嘉頓了頓,說:“十年前,你消失的時候,周尋卿去找過你,頑抗老爺子的命令不顧一切的,但是他沒找到你,所以不甘心,因爲你,他那麼混賬地不聽他父親的話,也是因爲你,他父親起過不止一次殺了他的念頭。”
溫與憐不可置信。
“阿卿身體很好,但是體質特殊,他接受他父親的一系列考覈,在地下室受了兩個多星期的折磨,差點沒爬出來,送到醫院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認爲他不會活了,可最後他還是醒了過來,可剛一睜開眼他就要出院,去找你,周老爺子表面不說,卻也氣出了病,一年後,撒手人寰,那時候,阿卿尋你未果,親人也已逝。”
“整整九年,都是他爲你揹負的,他過的一點也不好,你的再次出現打亂了他的生活,換句話說,是你毀了他,你不應該再回來他身邊,世人一旦遇到困苦,都認爲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的,可世上慘的人千千萬萬,你,又算老幾?”
周嘉清了清喉嚨,說:“最後,我只希望你離開阿卿,我也不爲難你,若是你早點有覺悟,你就該把自己藏起來,而不是出來禍害別人。”
最後一句話說完,電視屏幕就暗了。
溫與憐感受到一陣比先前更強勁的電流穿過全身,沒過一會,他就暈了過去。
——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在一輛車的後座,開車的是紀淮,見他醒了,說了句:“跟我回家吧。”
“去哪裡?”溫與憐啞著嗓子問。
“機場。”
出國?!
溫與憐坐起了身,想拉開車門,可車門早被紀淮鎖住了,怎麼拉都拉不開。
“別費力氣了,我說了要帶你走,你就必須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溫與憐吼道。
他要回去,他要找周尋卿問清楚,他要……
“你和他沒有結果的,你毀了他,他也毀了你,你真的什麼都能放下,和他從頭開始?回不去了,你知道嗎。”
溫與憐出了神,沒有回話。
“我也喜歡你的,溫與憐,從前是我錯了,但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好,比那個人對你還好,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紀淮也變了許多,他也花了將近九年的時間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他欺負溫與憐,壓榨溫與憐就是因爲自己得不到,而卻喜歡著,所以他偏執的認爲,只有傷害才能讓溫與憐記住他。
“我不跟你走!我要下車!”
紀淮見他說不通,腳踩油門,快速向前開去。
溫與憐恍然回憶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問周尋卿的話。
“怎樣才能記住一個人的味道?”
他吸了一口煙,對著周尋卿的嘴渡了過去。
“記住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將自己的舌頭放進他的嘴裡。”
而周尋卿掰著他的臉,看著他說:“我覺得是把我放你心上。”
溫與憐笑開了,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紅痕未退,刻在連接心跳脈上的紋身。
那是一個藝術版的周尋卿字體,溫與憐特意去紋的。
回憶漸消,溫與憐撫上自己左手腕脈搏上被劃的亂起八糟的紋身,苦笑了一下。
“你壞了我的紋身……”他喃喃道。
紋身壞了之後,溫與憐又去紋了一次,疊加在傷痕之上,卻沒有先前那麼好看了。
他用心愛的人,被這些人毀成什麼樣了。
車子轉彎,溫與憐稍稍歪了身子,他緩神靜心的一口氣都沒呼出來,就衝過去奪紀淮的方向盤。
“你不放我走,那就一起死!”
死亡的聲音在耳邊炸裂,紀淮猛地轉了好幾下方向盤,眼睛顧不及兩方,吼道:“你瘋了!”
溫與憐地獄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殺你我纔會瘋!”
“紀淮,別指望我會喜歡你,永遠不可能!”
長風呼嘯,臨江大橋突然一輛失控的車在連撞好幾個路障之後,剎車失靈衝下了大橋。
過往車輛驚魂未定,待回過神,才掏出手機報警。
消防隊來的及時,從江裡撈出了兩個半死不活的人,送到醫院搶救後,索性無人死亡。
——
溫與憐出事後的半個小時內,周尋卿就找到了那家醫院。
他進病房的時候,溫與憐在裝睡。
因爲不知道,周尋卿哭的像個死了老婆的傻子。溫與憐的手被淚沾溼一夜沒幹過,心腫痛的感覺也一夜未消。
——
陽光明媚,風景重好。
溫與憐悄悄離開了醫院,回了自己從小長到大的地方,他打算悼念一下過去,然後帶著壯壯重新找一個城市,活下去。
……
故鄉月明,羊腸小道還是那個樣子,路邊的枯樹高高瘦瘦的,那條湖依舊每天有不少人去釣魚。
溫與憐順著小路下去,先佇立了良久,而後蹲下身,挽起自己的袖口,露出醜陋一次可以辨認的藝術字體紋身。
他摩挲了一會,然後把整隻手放進水裡,不斷掬水搓洗,企圖擦掉那個紋身。
一遍一遍,月亮從這頭照到那頭,手臂都搓紅了,他還在洗。
心底有一把刀子,慢慢朝他伸出了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