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尋卿心臟裡有根線牽著, 平躺著扯的疼,只能側臥在牀上。
有幾年沒有這樣疼了,確實很多年他沒有直觀視覺衝擊看到那樣的屍體, 平躺在透明的玻璃桌下, 眼睛睜著, 周身是血。
周尋卿喝醉了, 進錯了包廂, 半朦著眼看見了血淋淋的一地;霎時,他的心肝成了頑劣孩子的沙丘,舉著鏟子不停地掘挖心底那一塊, 痛的他癱軟無力。
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他彷彿看見了關於媽媽的難見上天悲憫之瞬。
——
“卿卿回來啦, 我一直在等你吃飯呢。”
“今天晚上爸爸不回來了, 媽媽想跟你一起睡, 晚上打雷,其實我也有點怕。”
“卿卿, 我會永遠愛你,不管我身在何方,你永遠是我的牽掛。”
……
“孩子,如果有一天,媽媽走了, 你會不會不原諒我, 會不會永遠不想愛我?”
印象裡, 周尋卿聽到這話, 他抱住了這個長髮柔順, 擁有迷人微笑的女人,這個從他出生開始就佔據他生命中最多的愛、最多的時光、也是最放不下的牽掛——
就算媽媽拿著一把刀捅他的心, 他也認了,又怎會不原諒他。
他是這麼想的,可他沒想到他的媽媽真的走了,這一走便是永遠。
發現屍體的那個晚上,興許是母子之間的心有靈犀,周尋卿躺在牀上愈發不安,總感覺心中被石頭堵著,出不來,呼不出氣。
他放學回來,從吃飯到洗澡上牀睡覺,都沒看見平時連影子都在擁抱他的母親,他也找過了,只是找不到,管家阿姨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迷糊猜測可能出去了。
夜裡寂靜,沒有蟲鳴的聲雜。少年周尋卿光著腳丫下牀,走到房門口時,忽然回過頭,夜風帶著殘忍揭開真相的呼嘯,掀開遮擋牀板的單腳。
他看見媽媽平日裡柔順的長髮溼黏黏的粘在地上,血跡從裡面溢出來,像惡魔的手,慢慢伸向房門邊的周尋卿。
後來周尋卿經常做這樣的噩夢,夢見他睡在媽媽屍體之上,心口全是血。
警方鑑定,這是抑鬱癥壓抑到極致的自殺,那把插在母親胸口上的刀,只有她一個人的手指印。
小小年紀的周尋卿大概能明白自殺是什麼,也知道這是一個人的權利,不需他人負責。
因爲這帶來的皆只是悲痛。回憶是難過的,它一去不復返;愛亦不存在,它求而不得;債務由活著的人承擔,以心爲抵押,放在懷念的刀尖上,日夜鮮血淋淋。
周尋卿在短短的時間內長大了許多,他不再追著跑著找別人要關愛,別人若是願意給,他會伸手接著;要是不願意給,也就算了。
至於父親,永遠只有敬畏之心。
——
溫與憐坐在周尋卿牀邊,陪著他,同他說話。
“週週,說出來可能不信,很久之前的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片墓園中,周圍黑霧茫茫,我站在一個墓碑前,看見了一個長髮披肩的美人,她朝著我笑,很溫柔,後來你出現在我的夢裡,抓著我的手,朝她點了點頭。”
“現在我懂了,或許上帝早有安排,你是她給我的禮物。”
溫與憐從來沒過過生日,也沒收到像樣的禮物。感謝上蒼垂憐,十八歲生日這天,他收到最好的禮物就是面前這個男人了。
這個易碎、靠韌力化解一切悲慟的少年,當太陽沒入他身後的黑海時,他總是頭也不回超前看,尋找新的陽光。
“你怎麼要哭了似的?”周尋卿啞著嗓子,心裡有一瞬的驚慌。
溫與憐當然沒哭,只是眼眶溼潤潤的,不太好受罷了。
“今天我第一次過生日啊,你給我送了個心痛,要我怎麼辦?”
周尋卿見他嘴撇撇的,心裡癢癢的,還半開玩笑道:“第一次當然重要了,特殊一點纔會記住。”
溫與憐皺著眉:“算了,還是你站起來活蹦亂跳給我唱個二人轉,比較難忘。”
他說著說著,覺得自己有點傻,難過的擠著眼,又想扯出一點笑,模樣逗得周尋卿心裡激起千層浪。
“溫與憐,”周尋卿突然開口:“我愛你。”
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溫與憐急忙摸摸自己的眼眶,哭腔著嗓子啊了一聲,而後脫了外套,雙手撐在周尋卿兩側,對著他的嘴,親了上去。
——
李富貴這人真討厭,在班上神秘兮兮做賊似的給周尋卿塞了塊情人節定製巧克力,配話是交個朋友。而後他又在外面攔去了溫與憐的去路,給他限量版的打火機,配話是長的帥就和他是同道中人。
回班後,溫與憐跟周尋卿講了這事,後者面無表情捻出那塊巧克力,說:“情人節定製版,過去多少天了,早該過期了。”
溫與憐打量著那塊巧克力,又盯著李富貴強塞給自己的打火機,喃喃道:“我看這也像高仿。”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調侃,忽然外面一陣騷動,還伴著冷清的怒吼。
透著窗子看過去,之間冷清將花梅護在懷裡,揮手驅趕圍過來的人;而花梅則眼淚汪汪,緊緊抓著冷清的衣角,躲避著那些人的眼神。
外面喧鬧直到上課才停止,溫與憐看了會,發現冷清和花梅也沒有進班。
冷清大喘著氣,估計被氣得,在走廊站了一會,摟著花梅走了。
前面的座位上平時應該出現的兩個人,今日一個都不見,問起來才知道他們兩人談戀愛被學校和家裡知道了。
捅開天窗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只知道有一天冷清在花梅回家必經的小巷親了他一口,正巧被出門扔垃圾的花梅媽媽看見了,上來就扭著花梅的耳朵,邊叫邊罵把人拽回了家。不巧的是,當時樓上有E.B一高的學生聽到動靜探頭來看,並用手機錄了像,手賤發到了班級羣裡。
花梅是單親家庭,他媽媽準備關個自家兒子幾天就算事過了,哪想事情弄得滿城皆知,偏偏花梅一根筋直的很,不願同冷清斷開,小小年紀在她耳邊說著什麼愛不愛的,把他媽媽氣得發抖,要給他辦轉學。
冷清家庭文化挺開放的,父母不怎麼管他,這事他們知道,但沒人去處理,只讓兒子自己心裡有數,把握分寸,便一個個飛往外地做生意去了。
花梅好不容易從家裡逃出來,冷清一直在他們倆特定約會地方等他。花梅說他很想回去上課,想回學校看看,但他沒意識到事情鬧得有多嚴重,剛到高二樓棟就被堵著罵。
大多數人罵的還是他,嚇得他一個勁兒往冷清懷裡躲,想哭不敢哭,後來實在走不動了,打退堂鼓離開了學校。
——
冷清護著花梅走著走著來到附近的花園,現在正是上學時間,花園裡的人大多是退休出來遛狗的,沒人注意到他們在做什麼。
此時,花梅像受了驚的兔子,死死拽著冷清的衣角不鬆開,也不鬆口說話,只是重重的呼吸,臉貼著他的腰。
冷清也不說話,以最強勢的保護姿態將人好好護在懷中,不讓外界分毫的傷害去騷擾他。
繞花園走了一圈,花梅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他緩緩站直了身子,擡頭問:“冷清,我會不會被抓起來?”
冷清摸著他的頭,說:“不會,別瞎想。”
“那你會不會離開我?他們罵我,罵的好難聽,我什麼也沒做啊!”
冷清掰直了他,扶著他的肩膀,盯著他眼睛看:“寶貝兒,你沒有錯,而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我愛你。”
花梅聽到愛這個字,眼睛紅了,聲音打著顫。“他們說我們是同性戀,有病啊,爲什麼啊,我好害怕,我會不會被他們打?”
過去十六年,花梅一直是個聽話認真學習的好孩子,他聽媽媽的話,和同學友好相處,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事,一心的願望是求個安穩。人生頭一次談戀愛,偷偷失敗後,被揭露,被批判,被罵的一無是處,這讓他不得不有所懷疑,自己是不是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他讓自己的媽媽受辱了,還連帶冷清不被人待見,前途是沒有了,整個世界好像也容不下他。
“別多想,你沒病,我也沒病,你喜歡我,我喜歡你,這很正常,他們才錯了,不是你的錯。他們要是打你,我絕不會讓他們好過。”
花梅哽咽著:“我沒遇到過這樣,我考不上大學了,我是不是也不能喜歡你了。”
“沒有,你可以,放輕鬆好嗎,你還有我呢。”
可花梅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到最後伏在冷清懷裡嚎啕大哭,邊哭邊說著喪氣的話,一根根針似的,扎的冷清千瘡百孔。
活潑的花梅只是想安安靜靜,受著自己的一隅之地和安康而已。
發生事後的十幾天,他都活在罪惡裡,把所有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胡思亂想,自己定罪。
——
聽到花梅出事的時候,溫與憐拎著一袋葡萄路過花園。
倏地聽見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高吼,他聽著聲不對勁,過去一看,看見一堆人,有一部分是高二二班的人,是他認識的,另一部分他沒見過,要麼是其他班的,或者是其他學校的。
撥開看熱鬧的路人,溫與憐擠進去正好看見冷清掙開那些壓制他的人,撲向對面溼漉漉面色發白的花梅。
那羣人像手持絞繩與天平的執法人,以社會主流爲評判標準,擅自扼殺了努力在縫隙中窺探的那一點希冀。
溫與憐的耳邊只剩下冷清抱著花梅冰冷的身體痛徹心扉的吼叫,他說不出話來,唯有大聲吼叫才能驅趕盈滿心底的哀傷。
可誰都知道,這都是徒勞的。
等到最後圍觀的人都走光了,冷清還是一個人失魂落魄地摟著花梅的屍體,無聲的挽留,無力改變的懇求。
花梅死了,死因溺水,沒有兇手,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石頭,滑到了水中,沒人下去救他而已。
冷清被折斷了翅膀,不能飛翔。
花梅的媽媽傷心欲絕,抱著兒子冰冷的屍體久久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她不斷的懺悔,只希望唯一的孩子能夠回到自己身邊,她跪拜老天爺,希望他能把兒子還給可憐的人。
這一刻,她不再計較花梅是不是喜歡男人,是不是同性戀,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健康,能夠活蹦亂跳的長命百歲。
而不是,孤零零地躺在冰棺裡,面色蒼白,帶著別人的辱罵與不理解,遺憾離去。
冷清那段時間一直陪著她,他本身也很難過,可他強忍著去安慰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一個世界中只有一盞燈的女人,如今燈滅了,世界也暗了。
溫與憐和周尋卿去了花梅的葬禮,以旁觀者的身份,感受逝者的悲痛。
——
曾風動E.B一高的早戀事件爲期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後,溫與憐在班上重新見到了冷清的身影,他還是一個人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埋頭看書,從外界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同,仔細看來,不過突然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罷了。
冷清變得沉默了,溫與憐他們都知道。
他不願吭聲,只顧著學習讀書,在班上沒有存在感,是比透明還透明的存在。
唯有李富貴不懂人情,傻逼逼得湊上去,向他示好,跟他說話,跟屁蟲似的甩不掉。
不過冷清太過冷淡,根本不理他的熱情。
李富貴富家嬌生慣養的少爺,哪還受過這等委屈,跑來找溫與憐訴苦,並向他求教如何追一個人。
“他最近老是不理我,我說什麼他就跟沒聽見一樣,我這麼沒有存在感嗎,我長得不也挺好看的,哪點比不上花梅了。”
溫與憐手裡捧著英語書,沒搭腔。
李富貴訴苦似的,繼續說:“其實我覺得吧,同性戀沒什麼不對,不過喜歡的性別一樣罷了,說實話,我覺得花梅跟冷清不搭,傻傻的,長得也沒我帥。他們也太蠢了,居然站在街上就親嘴,還被人看見了。”
溫與憐揹著單詞,突然問:“你怎麼知道?”
“我當時就在樓上啊,我拍下來了,覺得好玩,就發到班級羣裡了,你不知道?不在羣裡?”
原來手賤的那個人是李富貴。
溫與憐重重摔下英語書,上去就給了李富貴一拳,砸在他臉上,保準他半邊臉都麻了。
李富貴真真是沒吃過苦,這一拳打的直接坐在了地上,哎喲叫喚了一聲,擡頭罵道:“你有病啊,幹什麼打我?!”
溫與憐心火更甚,氣勢如萬箭齊發,似天雷般震懾。
“老子打你,老子他媽還要卸了你的手!”
他一腳踩了上去,李富貴的手腕骨清晰發出哀鳴,咔擦斷了。
後者臉色蒼白,驚天慘叫,不要命地喊殺人,引來路過一幫人的圍觀。
有人上來拉架,七手八腳把溫與憐拉開,可憐李富貴還是被揍得鼻青臉腫,完全看不出原來清秀的模樣。
溫與憐憋著氣,不說話,怒氣全都撒在拳頭上,衆人合力拉開他時,還差點讓他掙脫開,幸好周尋卿及時趕來,纔沒有釀成校園悲劇。
操場在李富貴哀嚎聲漸漸遠去重返寧靜,周尋卿問他發生什麼事了。溫與憐犯了會軸,才老實說道:“是他拍視頻的。”
他害了花梅。
周尋卿知道溫與憐不怎麼會表達自己突然飆至頂點控制不住的情緒,只得平心靜氣地告訴他:“他會付出代價的,不用你打他。”
“他欠揍!”
“但你想過沒有,你把人打死了,我怎麼辦。”
周尋卿一番話把溫與憐噎的沒聲了,聽了他稍稍幾句教育,垂著頭回家。
之後的幾天,李富貴都躲著點溫與憐,他可不想臉上平白無故再多幾條縫合。
到了五月二十三號,李富貴突然沒來上課,一開始大家都以爲他請假了,後來一直沒來,學校那邊也沒有他請長假的信息。
李富貴沒了消息,最大可能是因爲轉學走了。
可七天後,有人聽說李富貴失蹤了,家長都報警了。
對此衆人各有紓解,但大多都談不到點子上。
警察的事交給警察去辦,憑空想象猜測是沒有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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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就是高二結束,溫與憐順利進入了高三階段。
他的期末成績很好,英語也上了九十分,非常給力的沒有考個位數。
當他從學校出來時,門口停著輛黑色轎車,從上面下來一個人,走到溫與憐面前劈頭蓋臉問道:“你是溫與憐?”
溫與憐輕輕點了下頭。
那人自我介紹說:“我是周嘉,周尋卿的堂哥。有件事,我希望和你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