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良寺裡無賢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句話便開始在京城裡傳道著,原因到也簡單賢良寺因臨近皇宮,多年來一直爲(wèi)地方疆吏進京述職下榻之處,這賢良寺中古柏參天,老槐蔭地,房舍寬敞,十分幽靜。寺中有畫工精緻生動的壁畫,不過對於過往於此的地方疆吏來說,卻大都無心於寺內(nèi)風(fēng)景。
按道理來說地方疆吏進京述職的原則就是“多帶人、多帶銀”,前者是用來出主意的,至於後者則是用來交好京官的,多年來縱是最跋扈的疆吏來京,亦不敢有違此理。不過,這一次,當(dāng)賢良寺中那座常年爲(wèi)“北洋大臣”所用的西跨院迎來了那位北洋大臣時,賢良寺內(nèi)的一些和尚便發(fā)現(xiàn)這位李大人與平素不甚一樣——隨員甚少,不過三十餘人,除去護軍和轎伕外,隨行卻沒有幕僚一員,唯有剛從日本回國的李經(jīng)方隨同其一起來了這賢良寺。
在西跨院的廳堂之內(nèi),因爲(wèi)天上下著大雨的關(guān)係,使得這個夏天瞧起來似有些隱涼,一位老者卻穿著一身單衣,站於廳堂門邊,目光深的看著門外的大雨,他手中端著的茶杯中清茶煙氣升騰變幻。
窗外傳來地是雨水打著屋檐的聲音,聲聲入耳,卻又聲聲凌亂。
這位老人便是那位權(quán)傾天下的重臣,有著東方俾斯麥之稱,身兼無數(shù)要職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在朝廷的第四份詔令下到天津後,他乘著官船輕車簡從的來到了京城,一如過去般住進了賢良寺。
“賢良寺中無賢良”,這句話說的就是他李鴻章,實際上,這於京城中盛行的話,說的卻是那些入住於此的地方疆吏,實際上也只有漢臣赴京纔會住進賢良寺,至於滿臣。他們大都於內(nèi)城有自己的宅子,縱是身爲(wèi)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亦於內(nèi)城沒有自己的宅子,這地方住的都是旗人,自然沒有他這個漢臣的落腳之處。
賢良寺裡無賢良。到底是這寺中無賢,還是國不容賢,這怕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方纔得知,在過的十八天中,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北洋陸水師。於遼南遭受重創(chuàng),水師重地旅順口爲(wèi)敵逆所佔,只有一點殘兵敗將撤出遼南,至於水師還在已經(jīng)駛往上海、新加坡保養(yǎng),而這朝廷還指往著他去救。
幾十年宦海沉浮,一生功業(yè),彷彿只是一場春夢一般。是時候應(yīng)醒了,在心裡這般尋思著的時候。李鴻章耳邊響起了兒子的聲音:
“爹,這太后什麼時候召見?”
李鴻章彷彿被從夢中驚醒一般,愕然轉(zhuǎn)頭。瞧著兒子,好一會才展顏一笑。
“按規(guī)矩,我今天遞摺子,明個太后或者皇上就該召見了……”
規(guī)矩,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按照規(guī)矩來。
“爹,這今個不定多少人在等著爹派人送銀子!”
李經(jīng)方在說話的時候,那脣角一揚,臉上帶著一絲嘲諷之狀,過去父親每次進京,送出的銀子少則亦有數(shù)萬兩。縱是父親每每一提往京中述職,便是一陣頭痛,那一年送出的銀子,縱是少則不下十?dāng)?shù)萬兩。多則近百萬兩,若是用來辦事,能辦多少事?可這些年上千萬兩銀子打點出去,又換來了什麼?
“從今以後,咱們再也不送了!”
道出這句話的時候,李鴻章的臉上的鬍鬚微微一跳。在這句話道出來之後,他又看著兒子吩咐一聲。
“今個先去恭王府吧!你也跟著去!”
到恭王府是下午四點鐘。雖說夏日晝長,可因爲(wèi)下雨的關(guān)係,這離天黑也還有兩個來鐘頭,恭王特地親自帶路,引著李鴻章進入書齋“陶廬”,今日這時的設(shè)宴款待。這不是簡慢,而是體恤,因爲(wèi)在正廳安席,則親王儀制所關(guān),少不得衣冠揖讓,豈不是讓客人受罪?書齋設(shè)座,只算便酌。陪客亦僅一位,是奕訢的長子載澄,特地把長子請來作陪,便有不拿李鴻章當(dāng)外人的意思。
官場上素來如此,甚至就連同李鴻章自己,之所以帶著長子李經(jīng)方來拜見恭王,亦也有著這方面的意思,雖說心思可各異,可這主客四人,這會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成鼎峙之勢,無上下之分,談的自然是閒話,雖皆未主動談及時局,可話終究還是扯到了時局上。
“對了!老中堂,我聽說查匯豐銀行從前承借銀款,名雖向外洋轉(zhuǎn)借,暗中多有中國富商之銀。各次所借之款,合同載明股票即在上海出售。可見借款實系國人之銀。何以國人不敢通借與本國,寧可讓洋商剝削?”
恭王隨口提及近日聽說的事實,無論是海軍1700萬兩的借款,亦或是北洋衙門剛剛與匯豐銀行定下的2000萬兩借款,無不是於上海出售,換句話來說,是洋人拿著國人的銀子掙朝廷的錢,而國人卻不敢借銀子給朝廷。
“不若洋商之足信也。正如現(xiàn)各省商民借銀千數(shù)百萬,其能借妥者,迫於官勢,非本心也。”
李鴻章下了一個斷語,其實在內(nèi)心裡,他想說的卻是“朝廷無信”自然借不到銀子。
“其間更有不肖州縣威味刑驅(qū),多方逼抑,甚至貧富顛倒,索賄開除,又向出借紳民需索無名之費,弊端百出,謗議頻興。如此這般……當(dāng)然會使商民裹足不前,不敢應(yīng)募了……咳!”
李鴻章?lián)u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提到這一層,恭王勾起無窮心事,要辦海軍,要加旗餉,要還洋債,還要興修供太后頤養(yǎng)的御苑,處處都要大把的銀子花出去。去年俄國意欲滅日,爲(wèi)加強海軍,不得不借了1700萬兩銀子,現(xiàn)在唐浩然造反,又得籌集幾千萬銀子以平定逆亂,可銀子從那裡來?
“老中堂!”
恭王想沉著而沉著不下來,原來預(yù)備飯後從容細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來談:
“萬事莫如籌餉急!如今既然興辦海軍,以防俄人,又要平定唐逆之亂,經(jīng)費愈支愈多,這理財方面,如果沒有一個長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爺見得是,鴻章也是這麼想。理財之道,無非節(jié)流開源,閻丹初綜覈名實,力杜浮濫,節(jié)流這一層倒是付託有人了。至於開源之道,鴻章年初的時候那個摺子上,說得很清楚了,想來王爺總也聽說過!”
恭王當(dāng)能記得。那時候湖北的張之洞請造銅元,還有山東也請造銅元,作爲(wèi)北洋大臣的李鴻亦請造銅以解民需,可歸根到底,都是因爲(wèi)朝鮮盡得銅元之利,大家瞧著眼紅,自然的想自制銅元以解已用。
“你是說這鑄銅元吧,現(xiàn)在朝廷不是已經(jīng)許了你了嗎?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關(guān)鍵是眼前如何得能籌個銀子?”
這一問,在李鴻章“正中下懷”,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
“王爺總還記得原折上有印鈔票一議。西洋各國,鈔票不但通行本國,他國亦有兌換行市,我們大清國又何嘗不可印?如果由戶部仿洋法精印鈔票,每年以一百萬爲(wèi)度,分年發(fā)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緊的是出入如一,凡完糧納稅,都準照成數(shù)搭收,不折不扣,與現(xiàn)銀無異。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其利不可勝言!”
“這……”
恭王將信將疑地說,
“這不就是歷朝發(fā)寶鈔的法子?這個法子,我跟好些人談過,解說從來不曾成功過。”
“是的,歷朝發(fā)寶鈔,都沒有成功過。然而,北方票號、南方錢莊的銀票,又何以行得開?京師‘四恆’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們的銀票是實在的,發(fā)一千兩銀票,就有一千兩現(xiàn)銀子擺在那裡。好比賭局中,先拿錢買籌碼一樣,籌碼值多少就是多少,誰也不會疑心賭完了拿籌碼換不到錢。發(fā)鈔票,如果也有現(xiàn)銀子擺在那裡,信用自然就好了。”
“老中堂!”
原本於一旁作陪的載澄,連忙於一旁邊說道,
“您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個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爲(wèi)良田一樣。”
李鴻章一愣,細想一想,纔想起載澄所說的典故,其實是劉貢父的故事。這是宋人筆記中數(shù)數(shù)得見的故事,載澄也誤記了。原來記載:王安石愛談爲(wèi)國家生利之事,有小人附和諂媚,說梁山泊八百里,決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聽這個建議,大爲(wèi)高興,但轉(zhuǎn)念想想,又不無疑問,決水何地可容?其時東方朔一流人物的劉貢父,正在客座,回答王安石的話說:“在梁山泊旁邊,另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決之水。”王安石聞後立即哈哈大笑,不再談這個建議了。
而這會載澄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說:既有現(xiàn)銀子在那裡,又何必再發(fā)鈔票?李鴻章當(dāng)然明白,欣賞地答道:
“貝勒問得好!銀行發(fā)鈔票,自然不是別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發(fā)一萬兩銀子的鈔票,不必一萬兩銀子的準備,其中盡有騰挪的餘地。然而這又不是濫發(fā)鈔票,是一個錢化作兩個錢的用途,又是無息借債,於民無損,於國有益,最好不過的一把算盤。”
“老中堂,”
聽得很是用心的奕訢立即意識到這是解決問題良策,於是連忙地繼續(xù)問道。
“你再說說!其中的道理,我還想不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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