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咄怪事,真是咄咄怪事!”
方甫退朝回到立政殿,李承幹就忍不住向皇太弟大倒苦水。
在協力對抗老十四的過程中,皇儲李治積極出謀劃策,同時又謙遜有禮,不覺得這很合乎周禮嗎,完美符合封建社會對儲君和弟弟的想象。
簡直讓李承幹都想親自爲他寫一本《太子範》了,幾乎都忘了李治這小子也曾是這場吃雞大賽的種子選手,有什麼拿捏不準的問題都找他商量。
“如今戰況膠著,父皇和敵軍在山西一線打得難解難分,需要後方源源不斷的人力物力支援,每日的開支都猶如浩瀚星辰,巨大無比。”
李承幹拉著李治的手,喋喋不休:
“而這邊廂,爲了支撐這場大戰,國家已經被掏空。府庫空虛,民生凋敝,所有人都疲弊不堪,亟待休養生息。
“再這樣打下去,明軍還沒打進來,大唐的百姓就要先蜂擁四起攻入長安了!江山社稷就要先自己垮塌了!”
李承幹越說越激動,握著李治的手也越捏越緊,捏得他生疼。
但這貨不愧是被評價爲“仁孝”的角色,硬是忍著不吭聲,連嘴角都沒有歪一下,仍然一副洗耳恭聽的恭敬表情。
“可是,可是那羣庸臣卻……咳咳!”
李承幹說到了最讓他憤怒不已的地方,終於放開了皇太弟的手,劇烈咳嗽起來。
一邊咳嗽,還不忘一邊控訴:
“他們卻把精力,全放在了帝皇家事上!還說什麼‘天人感應’!
“父皇在外領兵打仗,換不換後連吾都管不著……咳咳!關他們何事?
“難道父皇不休妻,天下就要大亂,大唐就要亡了?難道換一個太后,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他還沒有發完牢騷,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喉嚨裡甚至涌出了些許腥甜的血腥味。
真是字面意義上的被氣吐血了。
李治全程安靜地聽著,用眼神示意宦官退下,自己親自爲皇兄拍背順氣,一邊和風細雨地勸慰道:
“陛下憂國憂民,其心日月可鑑。
“大唐得君如此,乃百姓之福,上天只會降下恩惠,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又怎會降下責罰呢?”
這話聽著就很舒服了,李承乾的氣果然就順多了。
畢竟他也不是老十四那樣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對這類天地鬼神的東西,心裡多少是有些膈應的。
“只是,陛下過於兢兢業業,以致於大臣們跟不上陛下的腳步,不得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議題,轉移您的火氣,讓他們得以喘息一會兒。”
李承幹皺了皺眉,聽出了李治的弦外之音。
“皇弟的意思是,吾把諸臣逼得太緊了?”
李治恭順地作揖:
“欲速則不達。”
李承幹鬱悶地撇了撇嘴。
作爲練習時長半年、剛過實習期的新皇帝,李承幹在和大臣們鬥智鬥勇的過程中,也瞭解到了他們的一些基本套路。
比如當皇帝的目光集中到大臣們不希望他集中的地方時,羣臣便會主動拋出一些不痛不癢的議題。
以此來干擾皇帝的視線,從而達到轉移其注意力的目的。
“陛下拋出的難題沒人接得住,又怕您問責太嚴厲,所以羣臣只好出此下策,暫時撐過今天的朝會,並非他們真的人浮於事,不關心國家大事。”
李治輕聲細語地替惹惱了皇帝的大臣們打圓場。
畢竟活兒還得由文武百官來幹,如果把他們全砍了,難道讓皇帝一個光桿司令扛著槍,去前線面對李明的千軍萬馬嗎?
先維持朝中團結,渡過眼前的難關,秋後算賬可以以後再說嘛。
反正如果腹黑李治來當皇帝,他是會這麼做的。
“唉……”李承幹苦惱地嘆氣。
對於和羣臣之間既合作又鬥爭的複雜博弈,他實在難以把握得當,遠不如他的父皇和兩位皇弟。
“先不論羣臣的內心究竟是怎麼想的,眼前的迫切問題該怎麼解決啊?
“父皇在山西前線不斷地要人、要物、要錢、要糧,可是國庫空虛,民力枯竭,後方已經難以支撐這樣的消耗了。”
已經一滴都沒有了,怎麼大戰三百回合?
“大唐地大物博,國力難道真的已經枯竭了嗎?”李治反問。
李承乾麪有慚色:
“恐怕是的。在父皇當政的時期,同樣年年對外用兵,百姓家中尚且還能存儲幾年的餘糧。
“而吾才主政幾個月,只打了半場戰爭,貞觀年間的積蓄就已經被揮霍一空了。
“有些地方的稅賦都已經收到了好幾年以後,土地大量拋荒,百姓整鄉整裡地流亡。
“如果再苦一苦百姓,增加民間的負擔,怕是要民變四起,國家危亡了。”
李承乾菜只是相對的,不代表他真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不體恤民情。
更不代表他不知道“官逼民反”這項常識。
李治眨眨眼睛:
“真的嗎?臣看未必。”
李承幹肅然起敬:
“賢弟你想做什麼?再苦一苦百姓?
“地皮都快被刮出火星子了,再刮就得刮吾等的頭皮了。”
難道賢弟想破罐子破摔,攢起一波流和大明拼了?
勸他還是別動這個心思了。
怕不是會遭到反噬,沒被明軍打,先被暴民給一波推到主基地了。
畢竟有“廣神”隋煬帝這個“珠玉”在前,後世的皇帝們就算無意當儒家理想中的標準仁君,也總得該爲自己的皇位和項上人頭著想,偶爾與民生息吧。
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
以前的老百姓沒得選,被敲骨吸髓,能忍也就先暫時忍忍了。
現在隔壁多了個大明,像個燈塔似的立在那兒。
老百姓看看那邊,再看看一團烏糟的家裡,可是會用腳(跑路)和用手(造反)投票的!
“百姓不能苦一苦,那還可以苦一苦別人。”
李治低著頭,掩飾自己勾勒的嘴角。
“別人?除了百姓還能有誰……哦。”
李承幹先是一愣,隨即也反應了過來。
“對哦,除了百姓,確實還有一類人可以榨出點油水來。”
那個待宰的肥羊,便是——
“士族。”
兄弟倆異口同聲,默契地相視一笑。
之前他們就效仿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明皇,割過一波士族的韭菜。
只能說,很爽,早就該割割了。
雖然在細節上遇到了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從宏觀的層面上,確實增加了國家的稅收,多湊出來的每一文錢都化作了射向李明的箭簇。
因此,食髓知味的兄弟倆也產生路徑依賴了。
“可是之前實行的新政,已經讓那些土皇帝們有頗多怨言。這次再勒索他們,不會引起反彈嗎?”
李承乾冷靜下來,擔憂地問:
“他們在地方上可都是有武裝的呀。”
李治對此倒是毫不擔心:
“隨他們便。如果大唐亡了,他們就得獨自面對李明的鐵蹄了。”
“對哦。”李承幹一拍腦袋。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位地主老爺,你也不希望土地被山匪沒收吧?
有了外部威脅,在內部推行改革新政的阻力就大大減少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場戰爭也是老李家父子兄弟聯手噶門閥士族韭菜的行動。
“有一些大門豪族的成員在朝中擔任要職,在宮廷中也廣有關聯,例如韋氏、高氏等等。對他們不能隨意下手,恐會招致反彈。”
李承幹又說道。
誠然,大唐是建立在過去歷朝的基礎之上的,不像大明是另起爐竈,屎山代碼堆迭,不能隨便亂動底層代碼。
指不定就係統崩潰了。
“這不難。”李治壓低了聲音:
“今日在朝堂上,是誰最先出言指摘陛下的?”
“是劉洎。”李承幹恨恨地咬著牙回答。
李治微微點頭,在腦海裡快速地過了一遍,道:
“劉尚書的家族倒不顯山露水,和其他顯赫的家族也沒用聯姻。
“何不拿他開刀?”
李承幹肅然起敬。
這位弟弟,確實夠腹黑啊。
…………
次日,是個大晴天。
御史臺韋挺帶隊,抄了劉洎尚書的家。
是因爲有人舉報劉尚書貪污受賄,和昨天在兩儀殿上劉尚書對太上皇的婚事多嘴完全沒有關係。
帝王無家事,陛下怎麼會因此而給臣下穿小鞋呢。
抄家的結果很是驚人吶,抄出了良田萬畝,全都位於劉尚書的荊州老家。
這也是唐朝官員的老傳統了,不管自己在哪裡任職,發達了一定要在老家買地。
不衣錦還鄉,猶如錦衣夜行。
至於查抄劉洎在京城的府邸,爲什麼會抄出遠在荊州的田產。
別問,問就是陛下明察秋毫。
“荊州地方多山水,民無立錐之地,而劉尚書一人竟佔地萬畝,觸目驚心,觸目驚心吶……”
大朝會上,李承幹陛下專門把這事兒挑出來樹典型。
劉洎那個冤啊,簡直和十二月飛雪一樣冤。
雖然按他的俸祿,確實買不起這麼大的地,應該是收了不被法律允許收的錢。
可是法律不允許收,不代表實際通行的“規矩”不允許他收啊!
老劉作爲首席宰相,收黑錢還沒他的下屬收得多,簡直是清廉的典範啊!
陛下爲什麼非但不表彰,反而還要抄他家,治他罪呢!
劉洎心中很是不服,在朝堂上理直氣壯地張望,試圖尋找盟友。
但是上次小朝會上和他攻守一致的同盟,現在全都避開了眼神。
現在大家都知道,陛下是在抓典型。
還是別觸這個黴頭,獻祭掉一個犧牲品讓陛下息息怒吧。
反正老劉是寒門出身,和大族並沒有什麼瓜葛,大家都懶得出手保他。
“劉侍郎,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李承幹威嚴滿滿,中氣十足,咳嗽也不咳了,顯然心情大好。
劉洎意識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癱軟地坐在席位上,不情不願地叩首:
“臣……負皇恩,任憑陛下處置。”
一聽就不是很服氣的樣子。
把你家抄了天就晴了,這是不是某種天人感應啊……李承幹拼命忍住開嘲諷的衝動,裝作寬宏大量的樣子。
“朕念你勞苦功高,就不重罰你了。
“職位不動,品秩降半級使用,貪腐所得的田地充公,罰俸三年。”
只罰錢,不抓人,作爲一門專門拿到大朝會上來公審的案子,可以算得上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
這也太輕了,讓在座的老狐貍們覺出了一絲非同尋常的味道。
本來他們還等著劉洎跌倒,自己能遞補上這個空缺呢。
結果沒想到,陛下不是衝著人,而是衝著錢來的啊!
這是什麼意思,是否代表著上頭又想出了什麼折騰他們的新主意?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略過龍榻上的皇帝,落在了一邊靜靜坐著的皇太弟身上。
劉洎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跪謝:
“謝主隆恩……”
“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李承幹露出了自己繼位以來最燦爛的笑容,笑瞇瞇地轉向座下羣臣,故作苦惱道:
“最近國庫空虛,與大明帝國的戰爭幾乎無以爲繼。
“諸位愛卿,如之奈何呀?”
得,果然是爲了錢……大家懂了。
看著大家警惕又肉疼的表情,李承幹話鋒一轉:
“如果這場仗我們敗了,李明就將接管整個大唐,按他的意圖重分天下土地,剷除所有豪門大族了。
“諸位愛卿,你們也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吧?”
此話一出,太極殿裡的風向就開始轉變了。
是啊。
現在出點血讓點利,只要大唐還在,這套制度還在,他們遲早可以再賺回來。
可是如果讓李明那傢伙霍霍了,那就好比海水倒灌,土地都變成鹽鹼地,他們家族從此以後就別想在土地上撈到什麼好處了!
不得不承認,唐初的士大夫們,還是比某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朝代末期的蟲豸有格局的。
明末那幫清流文官,死到臨頭還抓著錢不放,到最後被東北老鐵一頓圖圖就老實了。
但在大唐永慶皇帝一朝,諸位貴族仍然樂意慷慨解囊,共赴國難。
有捐錢捐地的,也有自減俸祿的。
他們積極響應皇帝陛下的號召,各盡所能地展開自救。
大唐,還遠遠沒有爛透。
…………
山西前線,幷州。
唐軍主力雲集於此,每天車輛、牲畜、人員來往巨大,把這山間谷地整得比京城還要熱鬧。
大軍就像一頭饕餮巨獸,每天的消耗都是天文數字,沒有這無數條臍帶運送養分,撐不了多久就會餓死。
在收復了晉陽城以後,唐軍一度士氣高漲,準備趁勢北上,收復整個太行山以西,順手把叛匪都給剿滅了。
然後,就捱了李靖的當頭一棍,前進的勢頭被打斷,兩邊在幷州一線展開了拉鋸戰,久久僵持不下。
所幸,雖然沒有達到預期戰略目的,但是將士們的士氣都還保持得不錯。
除了天策上將治軍有方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後勤補給十分充足。
“哦?大郎和九郎爲了籌措軍費,居然想出了這妙招?讓世家大族主動掏錢?”
充作大本營的晉陽府中,李世民眉飛色舞地讀著後方傳來的消息。
軍費不足,朕所惡也;士族跋扈,亦朕所惡也。
沒想到皇帝和皇儲能讓兩害抵消,用士族的錢來補充軍費。
那兩人,也是成長了許多啊。
“不過,這勢頭不大妙啊……”
讀著讀著,李世民的臉色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