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青白用探究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少女。脫下尼姑袍子的忘心一身杏色紗衣, 在下午的御花園中,忘心用熟練的手法烹製了一杯香濃的茶,小心託著送到他的面前, 那優美的動作, 高雅的舉止, 製造了一種溫暖的氛圍, 茶未入口, 人已有些醉了!
“你這些本事是和他學的?”吳青白輕輕吸著杯中的茶水,碧綠的茶水翻著細浪。忘心眼睛沒有離開茶爐,輕聲道:“先生教過一些, 還有一些是先生幫我請的師父學的?!?
吳青白放下杯子:“他倒挺有閒,竟然教你這些東西!”
忘心一邊爲吳青白續茶, 一邊道:“師父是個極講究的人。雖然她並不要求山珍海味, 但每道菜, 每杯茶都要求很高。不學這些,怎麼能照顧好師父!”
吳青白問道:“在你看來, 你的師父和先生相配嗎?”
“皇上當年娶蘭妃娘娘時,覺得您和娘娘相配嗎?”
“大膽!”
忘心慢慢道:“奴婢知罪!”
吳青白搖搖手道:“如果朕問你,覺得朕和亭亭相配嗎?你會怎麼回答?”
忘心手抖了一下,茶水灑到了吳青白的衣襬上。吳青白看著忘心,這個小女子已經很了不得了, 明明心裡怕得要死, 但這幾天陪在他身邊侍候他, 一直表現得那麼平靜。不過, 剛纔她還是失態了。
忘心擡起頭來, 小心隱藏著眼中的恐慌。伴君如伴虎,再沒有人像她這幾天感覺得那麼透徹。吳青白喜怒無常讓她這幾天睡覺都全是惡夢, 但她還是不得不提著腦袋貼身侍候在他身邊。這個可惡的皇帝分明在故意折磨嚇唬她。咬咬牙,爲了師父,她只能忍下去。
他還要等她的回答,眼神裡全是威脅。忘心放下茶壺,反正拿也拿不穩,索性放下:“先生有句話,很合適此時?!?
吳青白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忘心鼓起勇氣道:“被師父愛上的人,是最幸運的;愛上師父的人,是最不幸的!”話聲剛落,就見一隻茶杯飛了出去。忘心看著粉身碎骨的茶杯,連忙跪下!
吳青白鐵青著臉,沒有讓忘心平身,轉身拂袖而去。只剩下忘心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地上,爲剛纔再次死裡逃生而驚喜交集。她終於發現了對付這個閻王的方法。剛纔那個問題無論她怎麼回答都會刺激那個剎星,但是隻要她把先生說的話搬出來,這閻王無論氣成什麼樣子,都不會真的處罰她!只希望先生能夠保佑她活到師父脫險。寧帝的旨意已經發出去了。這件事應該很快就能了結了。只希望師父平安無事!
吳青白氣得在花園裡轉了幾圈,走著走著,猛一擡頭,竟然來到了冷宮門前。冷宮門口的侍衛看見皇上駕臨,連忙行禮:“皇上!”
吳青白隨意點了點頭,心中暗暗奇怪怎麼會走到這裡來。轉身就要回去,剛踏出兩步,忽然改了主意:“蘭妃娘娘最近怎麼樣?”
侍衛慌忙答道:“屬下不知!”
吳青白淡淡道:“朕去看看她!”
冷宮灰暗的窗前,金虹眼見著一身明黃的丈夫走近,無聲的笑了。舉起手中的茶:“你來了!”
吳青白皺眉,金虹一身樸素的布衣,但眉目間卻如此泰然自若,在吳青白眼中,此時的金虹倒有些像他們當年初相見時那個明豔倔強的少女。不由自主的開口問道:“你知道我要來?”
金虹輕笑:“我猜的!我們這一輩子總還有一次見面的機會。二十年的夫妻,斷得再幹淨,也不可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在你心裡難受時,也只有我這裡你可以走一走!”
“你怎知我心裡難受?”
金虹的笑容在窗櫺的陰影下顯得有幾份詭異:“我會猜心術啊!”舉起茶杯:“喝一杯嗎?比不上你宮裡的茶葉,很苦很難喝。我這現在只有這種茶葉了!”
吳青白一把搶過茶杯,一飲而盡,茶剛一入口,吳青白皺眉道:“好苦!”
金虹拿起另一隻茶杯,也一飲而盡,輕笑道:“再苦又怎麼苦得過心?”
吳青白坐了下來,寧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就在這個骯髒的環境中,藉著從窗外透進的下午明暗不定的陽光,默不作聲地喝著苦茶。不知何時,窗外開始下起雨來,細雨打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喝到後來,茶水早已變成了白水。兩人仍一杯一杯地喝著
陽光已經消失了,屋內一片昏暗,若是不用內功,幾乎已經看不清對面的人的臉。金虹終於忍不住了:“皇上要是沒事的話就請回吧!罪妃要去方便一下!”
吳青白沒有想到金虹會這麼說,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先是驚訝,接著就笑了起來:“既然這樣,明天朕再來看你!”
金虹叫住正要離開的吳青白:“罪妃求皇上,明天不要來?!眳乔喟讻]有回頭,腳下沒有停向外走去。金虹將吳青白剛纔喝過的茶杯隨手丟到院內的泥地裡:“皇上,罪妃已經累了,這冷宮的日子真的很好,罪妃習慣了?!?
金虹這個動作是對吳青白極大的藐視,吳青白藏在大袖裡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但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吳青白已經走出冷宮的大門,身後侍衛關上了沉重的宮門。門內金虹大聲道:“吳青白,我不是你寂寞時的玩物,你滾得遠遠的,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金虹這聲大吼嚇得侍衛們抖成一團。而吳青白並沒有回頭,只是肩膀的肌肉好像顫抖了一下。
一身被淋得溼透的吳青白回到宮裡,還沒來得及換上乾衣服。就有人急急跑過來奏道:“皇上,紀將軍已經奉旨,現在正在回宮的路上!”
吳青□□神一振:“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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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悽悽慘慘慼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聲聲慢》李清照
“玉姨!你說句話好嗎?”馮冰擔心地看著玉亭亭。玉老頭把她安排在玉亭亭身邊已經三天了,玉亭亭沒有說過一句話,整個人都呆呆的。滿懷都是酸酸的感覺,馮冰小心地將玉亭亭身上的衣服拉平。
玉亭亭呆呆地坐著,一道陽光從窗外透了進來,正照在玉亭亭的側臉上,如玉雕一樣完美的輪廓,光潔的皮膚上細細的絨毛閃著金光,鼻翼輕輕扇動著,還有那一點嫣紅朱脣,美自是美到了極致,卻更襯托出那雙永遠精靈古怪的眼眸中的黯淡無光。
玉亭亭輕輕一擡手撫摸了一下頭髮,蒼白的手指,似風中飄浮的柳絮。春已盡,柳絮也早已落盡,只剩下細細的柳條,搖曳出萬種柔情的同時,卻怎能忽略那份柔弱無依。
馮冰無法適應面前這個柔弱沉默的玉姨,到底在玉姨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到了這裡三天,每天玉姨大部分時間只是呆呆的坐著,偶爾站起來在屋內走動一下。看著玉姨的神態,馮冰就覺得有塊燒紅的烙鐵在烙著她的五臟。焦糊的臭味合著劇痛在心間瀰漫。
馮冰忍無可忍,衝到門前,用力拍著大門道:“有活人沒有,給我滾進來一個!”
和以前一樣,沒有人回答。馮冰穴道被封,內功使不出來,順手拿起一個凳子砸向大門。一聲巨響,馮冰丟出的凳子砸在門上,又狠狠的砸在地上。房門果然夠結實,僅僅被砸出一個小小的坑。馮冰嘆了口氣,回頭再看,坐在陽光下的玉亭亭並沒有被這聲巨響所打擾,連姿勢都沒有變。
沒有人迴應,砸得也是無趣,馮冰決定留點力氣去照料玉姨。玉姨身上原有的傷勢沒有大礙,就是人變得非常奇怪??赡苁切睦硎艿拇驌籼罅?。
馮冰將玉亭亭換成自己想了想,如果自己知道至親之人竟處心積慮地在害自己會是什麼感覺。剛一想到這種可能,馮冰就覺得無法思想,父母慈愛的笑容,哥哥親切的責備,像取之不盡的甘甜的山泉一般,早已填滿她的生命,無處不在,平日不想的時候,只覺得那是理所當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認真想起,那是她生命中最不可缺少的一份滋潤,如空氣之於蝴蝶,如泉水之於鮮花。若是沒有他們,蝴蝶無法飛翔,鮮花早已枯萎。
人們總說時間是個最好的醫生,但它也是最無情的殺手。最重的酷刑,莫過於將人寸寸凌遲,而時間這把刀,正在默默凌遲著玉亭亭已經千瘡百孔的心??傇谒f傷未好時再添新傷。六年前,義父去世時,玉亭亭的心幾乎在一夜間碎成了細粉。五年的尼庵生活,剛剛讓她有了一些生機,可以試著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來重新開始。雖然,在所有人的心中,義父都是無法代替的,但至少有一個人可以代替義父去關心玉姨,愛她呵護她。
玉亭亭身邊所有人都是向著這個目標努力著,眼看有些用處。至少玉姨不再執著,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還答應了金叔叔的婚事。金叔叔是這世上在馮冰看來,唯一可以配得上玉姨的男人。野馬一樣無拘的玉姨,需要的正是金叔叔這樣穩重深情的人陪伴。
輕輕環抱住發呆的玉姨,馮冰將眼角的淚悄悄落在對方的身後。在別人眼裡,玉亭亭是武林第一高手,絕世無雙的奇女子,馮冰卻深知,她的心早已破碎不堪,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偏偏在此時,這樣的打擊再次落到了她的頭上。太師祖,本應是玉姨在世上最親的人。
馮冰的淚落在玉亭亭的身後,她卻沒有注意到,玉亭亭的一隻手背在身後。那滴清冷的淚,被一隻手輕輕的收到了掌心。溼潤的感覺從掌心直竄到玉亭亭的腦中,小小的一顆水珠,卻像一盆清水澆到玉亭亭的頭上。
玉亭亭的眼底有一絲極淡的光在閃爍。眼淚,只爲最愛的人流。這一生,即使最終只剩下這一滴淚,終究還不致兩手空空。
終於伸出手來,輕輕拍拍馮冰,這傻丫頭,眼淚也不知省點流,她還不知道,人這一生能流多少淚都是有數的。流光了你今生要流的淚,到了後來,想流淚也流不出來了。就像自己現在一樣。
馮冰吃驚地擡起頭:“玉姨,你好些了嗎?”
玉亭亭的眼卻沒有看她,好像在和空氣中的隱形人說話:“把那無用的鹹水抹乾,我要教你最精深的武功!”
馮冰道:“您身體很弱,不能太費神!”
玉亭亭道:“我身體弱,你纔要保護我。你不想學嗎?”
馮冰抹乾眼淚:“我學!只是現在合適嗎?”
玉亭亭道:“我說合適就合適!”
馮冰振作起來:“好!朝聞道,夕死可矣!”
馮冰忽然掉了句書包,若是平日,玉亭亭一定會笑話她,但此時,玉亭亭卻露出一個讚賞的笑容:“說得好!只是你說錯了!你不會死,你一定能將武功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