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參見皇上?！?
儘管心裡慌亂緊張，但從小學到大的閨閣禮儀卻早已刻入骨髓，她行禮的姿態優雅嫺熟挑不出半分錯處，只雙腿發軟，她竭力支撐著纔沒失態。
花園的青石小路跪上去滋味絕不好受，林逐汐此刻卻完全顧不上這些。她低垂的眼簾只敢看著自己面前的三尺之地，自然看不到皇帝的神情。但從這漫長而異樣的沉默和冰冷緊繃的氣氛，她也能推斷出這位掌握自己生殺予奪的九五至尊，心情肯定算不上好。
想到皇帝剛纔一次比一次嚴厲陰沉的語氣，她只覺脖子一陣發涼。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想明白了設局人的用意。對方是算準自己此時此地出現在皇帝面前會引來他的反感甚至厭惡，而對方要的就是這種反感和厭惡，因爲這樣也就足夠了。
朝中大臣被皇帝厭棄都沒有好果子吃，何況她這小小的閨閣女？只要她挨頓罰，面子裡子都得丟光。何況她如今正是待嫁之齡，流言蜚語都能活埋了她。
想明白了，她卻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成，只能保持沉默，等待這個主宰天下的人宣佈自己的判決結果。
沉默有時候比言語更能給人壓力，長久的沉默讓她有種被架到火上烤的感覺，她只覺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撐在地上的雙手用力得指節泛白。
蕭湛看她的衣著打扮，就知道是進宮參宴的閨秀千金。這時候她單獨到芳華園來，怎麼看怎麼可疑。
“擡起頭讓朕看看?！?
林逐汐手指微蜷，暗暗告誡自己鎮定，既然皇帝沒有二話不說地處罰自己，就代表還有轉圜餘地，好好利用未必不能扭轉劣勢。
還算冷靜的小姑娘，明明臉色仍顯蒼白驚魂未定，卻禮儀嫺熟，舉止也挑不出任何錯處。蕭湛心頭火氣稍降，淡淡問：“你是哪家的？”
“右相府。”林逐汐雙眼低垂直視地面，不敢看對方的神情，只小心地用眼角餘光偶爾偷瞄他兩眼。
相貌的確出衆，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穿著一身燕居服，給人的感覺冷淡遙遠，連看人的眼神都帶著漫不經心又掌控一切的輕藐，看一眼就知道難以靠近。
林逐汐垂下眼瞼，只覺心裡冷嗖嗖的。
“林鈞養大的侄女？”蕭湛語氣緩了緩，問。
“是?！?
一瞬沉默，蕭湛已不再開口，也懶得爲個陌生人浪費時間。
沒有有心人刻意誤導，進宮的命婦千金沒人會傻到四處亂走，即使亂走也不會這麼巧地此時到芳華園，擺明有人使心眼。
但知道歸知道，他不可能爲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姑娘特意下功夫調查來龍去脈找出背後主使再逐個處置。
他沒這個耐心去理會女人家勾心鬥角的陰私手段，尤其這還是小輩，就更沒心情理會了。乾脆眼不見心不煩。
他轉開目光，對身後悄悄跟上來的太監總管高昆淡淡吩咐。
“將她送去淑妃那裡，讓淑妃看著辦。”
林逐汐心頭冰涼，知道自己這次在劫難逃。她茫然地瞪大眼睛，腦子裡空蕩蕩的不知如何是好，正悽惶不安時，忽然聽到遠處緩緩飄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墨雪茶剛煮好，皇上不來嚐嚐嗎？”
聲音清清冷冷，像響在月夜孤城裡的簫聲，細細聽來仍能覺出那份淡漠的涼。
蕭湛一怔。
高昆擡起的腳頓住。
林逐汐難以置信地擡起頭，整個人都呆在當場。
清豔絕倫的牡丹花叢後轉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依然是纖塵不染的白衣，但質料更加精美，暗鑲金線的紋路流光溢彩，映著他深邃如千丈煙波的眼眸，有種內斂的華貴。他負手而立，正靜靜凝視著她。
林逐汐呆呆地看著他漸漸走近，看見自己落在他目光中，眼眶忽然微微發熱。她下意識低頭看一眼自己，心裡生出幾分抗拒。她落入這種劣境，即使沒到狼狽的地步，也絕對談不上光鮮，面對光彩照人的他，油然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便分外的不想讓他看見她如今的窘態。
她緊緊咬住下脣，手指不自然地蜷縮，指甲刺得掌心尖銳的痛也沒感覺，低著頭不想看他，心裡卻火辣辣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一雙雪白短靴停在他面前，朔月的聲音帶點她熟悉的不耐煩和矜傲在頭頂響起。
“還跪著做什麼？不趕緊起來，你是要我扶你？”
“啊別！”林逐汐唰地擡頭，目光落到他臉上又飛快地躲開，手忙腳亂地拒絕。明明尷尬到不知所措，她卻覺得自己飄蕩在半空沒有著落的心瞬間落回原處，忽然就感到安心，好像自己一直憋在喉嚨裡的那口氣也可以吐出來，攢著的勁兒也跟著鬆懈下來。這一鬆懈，她才發現自己的膝蓋疼得像針扎火灼，腿都是軟的。
她不敢起身，下意識看向蕭湛，卻見對方正淡淡注視著她，並未出聲反對。
林逐汐沒想到他正看著自己，猝不及防對上他冷漠深沉的眸子，只覺心裡發寒，慌忙深深低下頭，也顧不上儀態，強撐著爬起來拂去衣上的灰塵草葉。
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著身子呆立在原地，即使不擡頭，也能感覺到皇帝充滿研判意味的犀利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只覺像處在湖心孤島無法上岸般坐立不安，不由惶然地看向朔月，眼神迷茫。
朔月眉毛微蹙，淡淡瞟一眼故意裝糊塗的蕭湛，知道他完全指望不上，但此時自己也不適合開口，只好沉默。
氣氛古怪而僵凝，像凍在一團冷卻的松脂裡。
林逐汐覺得自己就是松脂裡掙扎的小昆蟲，無論怎麼做都無法破局，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風化成琥珀裡的裝飾品。
好在這煎油鍋似的異樣沉默氣氛沒有持續多久，便被蕭靈菡清亮如珠玉的聲音打破?！澳銈兌颊驹谶@邊做什麼？上等的墨雪晾在那裡，若是都不想喝，那可要便宜我了?！?
緋紅長裙的女子款款走近，這纔看到呆立在旁的林逐汐，不由微怔。隨即她臉上燦爛輕鬆的笑容緩緩斂起，最後定格
成一抹淺淺的矜持客套的弧度?！傲中〗憔谷灰苍谶@裡？”
林逐汐低頭行禮，心裡只苦笑不已，知道自己這次算是被蕭靈菡記下了，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後續。蕭靈菡剛纔看到自己時臉上變幻而過的驚訝、不悅、惱怒、疑惑、冷淡各種神情都不曾掩飾，她的拒絕和敵意根本不想也不願掩飾。
“橫豎是個誤闖的，不如小事化了。這麼好的四月天，何必要爲無關緊要的人壞了心情？殿下，您說呢？”朔月看向蕭靈菡，眼中淺光流動如映星輝，聲線放得很溫和。
林逐汐怔住。
她內心希望他幫自己求情，但理智又告訴她不太可能，畢竟做主的是皇帝。他即使在公主面前再有體面，在皇帝面前卻未必?？蛇@人永遠比她高桿，她猜不中開頭更猜不出結尾。沒想到他竟然直接越過皇帝向公主求情?？此@語氣和態度，是篤定公主能做皇帝的主？還是……他有意輕慢忽略皇帝的意見？
短短的一句話，她卻似乎從中窺到祥和安寧表面下的暗潮洶涌，隱隱感覺到自己和慈雲庵那次一樣接觸到秘密邊緣。而朔月，這個以江湖人的身份出現在這代表權勢富貴頂端的男子，漫不經心外表下似乎掩藏著不少秘密，誰也看不透他的內心。就像這燦爛的芳華園，誰也不知道其中深埋的沉重過往。
她忽覺不安。
蕭靈菡瞅一眼垂眉斂眸的林逐汐，再看向神情淡漠卻認真的朔月，饒有興致地挑眉一笑，“交給你處置?！彼D身笑嘻嘻地去扶蕭湛，“父皇咱們去喝茶吧！上好的墨雪，兒臣跟和鳴磨了好久才得來的，白白浪費太可惜了?！?
蕭湛好笑地搖頭，眼神難掩寵溺?！懊煅绢^何時變得這麼心軟？竟然讓你磨得妥協！”
“這還要感謝父皇，她本來不肯給的，卻特意讓兒臣帶給您。”蕭靈菡微笑，“說到底，還是父皇給的顏面。”
蕭湛神情微怔，半晌沒說話，只在愛女的殷勤攙扶下悠閒品茶去了。
轉眼間只剩朔月和林逐汐兩人。
朔月看著眼前雖衣發微顯凌亂但神色鎮定氣度平靜的少女，心底掠過一絲讚賞。反應靈敏，腦子也夠聰明，大難前後的情緒都沒有失態恢復得也快，是個不錯的苗子。
這地方對著正門角門，視野太開闊，完全不方便說話。即使他不在乎流言蜚語，也要爲她的閨譽考慮。默默將她領到隱蔽角落，他瞅著面前少女，神態平靜，難辨喜怒?！拔乙娔闳?，每次你都在亂跑，而且都跑到不該到的地方?！彼抗膺b遙地落在雲天之外，說出的話卻帶著鋒利的刃，寒氣逼人?！拔以撜f你命大還是運氣好？”
他是真不想管這喜歡找死的女人，偏偏她是林逐汐，他不能不管。真是心裡憋得慌。若非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他也不好用武力，不然早就給她長記性了。典型的欠教訓！
林逐汐脖子一縮，被他陰冷的語氣嚇得心裡發涼，苦著臉解釋：“這次真不是故意的……”
“知道你是被設計的?！彼吩吕淅浯驍嗨脑挘翱赡憔筒荒荛L點腦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