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現世之後, 風織一直隱隱有一種感覺,醫生和平常有些微妙的不同。雖說還是一樣病態的微笑,指高氣昂的態度, 還有刻薄的話語, 但總覺得有什麼細小地方改變了, 或許, 那是連眼睛都捕捉不到的地方。
風織不知爲何面對這樣的變化感到非常不安,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說不出理由,也許這隻能算是一種直覺吧。
她嘆了口氣, 下牀打開窗戶。
時值初冬,東京的氣候也愈發變得寒冷起來, 再過不久就要下雪了吧, 她望著暗夜裡厚厚的雲層, 不由這樣想。眼光向下掃了掃,書房的燈火還亮著, 白色的窗簾上還可以看到清晰的人影。
這麼晚了,醫生還沒睡?難道是在忙那件事?
所謂的那件事,也只是風織腦海裡一件連輪廓都談不上知道的事情,應該也是醫生特意去式鬼之域的緣由。原本以爲總會有機會知道,可她卻終於沒有從醫生的口中得知一星半點的消息, 難不成是因爲那件事特別棘手, 纔會讓他徹夜焦心?
如果能幫上他的忙就好了, 可不知道前因後果又無法行動……
風織倚在窗前苦苦冥想了半天, 也沒什麼好的方法, 還是先向野園的妖怪們詢問一下吧,它們的消息來源或許意外寬廣呢。
主意已定, 待到邑輝早上出門之後,風織也批了件外衣,匆匆往野園走去。
冬季來臨,在仲夏如荼茂盛的綠蔭小徑不再,兩邊的樹木顯得光禿禿的,沒什麼生氣,蕭瑟感倍增,不知道野園是不是也像這邊冷清呢?
冰冷的氣息帶來了死亡的預兆,這本來就是毀滅和再生的季節。經過了柔春的萌芽,烈夏的盛放,清秋的內斂之後,終於迎來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是輪迴的時刻。在下一季綻放的花朵,或許還是同樣美麗,卻已然不是原來那朵,這也正是生命的意義,時間的真諦。
只是,風織的時間沙漏早已停止流動,她的生命之花永遠停留在了19歲,而齒輪再次啓動之時,就是她消失之刻了。
她知道,這樣的時刻似乎正漸漸臨近,卻很奇怪的並不感到恐懼,想起當初還那樣奮力想要活下去,不覺有點可笑。不知不覺又渡過了兩年的時光,新奇而充滿挑戰的兩年,和從前完全剝離的兩年,如夢一般的兩年,同樣也是不曾後悔的兩年。或許,這是命運之神對她唯一的恩賜,在充滿磨難的人生走到盡頭之後,又給了她些許的補償。雖然這兩年比起那些長命百歲的人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但已經足夠了。和那麼多人相遇,一起經歷的時光,歡笑過、悲傷過,只是那錐心的痛卻再也不曾嚐到,若不是現在稍稍回想起來,也許她真的會忘記吧。
這是最棒的歲月,能夠和醫生見面,或許是她最大的幸運吧。
風織握著胸口的玉佩取暖,帶著沉靜的微笑,走到了野園的入口。
出乎意料,初冬的野園竟然已經是一片白雪皚皚的風景。
風織以爲自己記錯了,擡頭看看天空,雖然不滿低矮的雲朵,但還不至於下雪吧,又轉頭看看來時的小徑,也沒有一丁點積雪的跡象……果然那裡和外面是兩個世界嗎?
她四下張望了會兒,沒有人的樣子,這樣難怪,都冬天了,妖怪們也要冬眠吧,像春季時那般熱鬧的景象也不可能繼續下去。
猶豫了一下,風織踏著積雪走了進去。
東南角的那棵巨大的櫻花樹早已沒有了春天時的枝繁葉茂,灰褐色的枝杈歪歪斜斜地向天空伸展,有種說不出的落寞,池塘上已被冰雪覆蓋了一大半,只能從樹木的分佈隱約辨析出原來的樣子。原本遍佈各處、把小徑都遮掩的雜草、野花也不見了蹤影,目所能及之處,盡是雪的天下。
大家都去休息了吧,這也難怪,在如此寒冷的季節裡,還有什麼興致出來玩樂呢?不如積蓄力量,待到春天的時候,化作繁花似錦。
看來她今天是要無功而返了。算了,到明年再說吧,如果她還能再次迎到春的腳步的話,這一次,要好好和大家說說話。
風織衝自己淺淺一下,正要原路返回,卻不覺後背被什麼東西拍打了一下。
“啊呀呀,我以爲是誰呢,原來是我們的風織姬呀。”一個沙啞帶著嫵媚的女聲突兀地響起。
風織忙轉身,卻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穿得非常……讓人無語的和服美人。大冬天的居然故意露出粉肩,長長的和服下襬裡一雙玉腿隱約可見,頭上倒是沒什麼髮飾,僅是簡單地綰了個髮髻,額角還故意垂下幾絲黑髮。桃花眼,櫻桃嘴,挺立的鼻子,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你是……”風織覺得這個人很眼熟,話到嘴邊卻就是想不起來。
“啊啦,真是冷淡,才一年不見,風織姬就不認是奴家了麼?”和服美人竟然對著同爲女人的風織嬌嗔起來,讓某人大冷天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如果到了這份上還想不起來,就真的健忘到某種程度了。
風織自然是想起來了,而且還記得很清楚,連帶在八幡館受傷的腳都疼了起來,“你是八雲小姐?”
“請叫我八雲太夫。”喚做八雲的美人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桿銀質煙槍,悠閒地抽了起來。
“呵呵,八雲太夫小姐,那個,您爲什麼會在這裡?”風織不理會這個花魁的固執,轉而問道。
“執行任務途中累了,過來休息一下,正好也順路。”
八雲回答得很隨性,卻讓風織很囧。
“不是什麼緊急的任務吧?”
“不,很緊急,所以纔要我大冬天親自動身啊。真是的,玩麻將剛剛沒幾圈就把我拖走……”
風織滿頭黑線,緊急任務中途居然跑來休息,這個八雲太夫,還真個性。
“那,醫生知道您過來了嗎?”
“不知道吧,我沒跟他說過,爲什麼要讓他知道?”八雲好像對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
“他算是主人吧。”風織簡直哭笑不得,她忽然有些同情八幡大神了,有這麼任性的御前空座,日子大概不太好過。
“啊,也是。”八雲雖然嘴上這麼說,可臉上沒有絲毫抱歉的表情,“不管這麼多了,難得見面,不如來喝酒吧。”
“酒?”風織納悶,天寒地凍的哪來酒啊。
“跟我來。”八雲不由分說,拉著風織就走。
她們兩個在林間繞行了半天,越行越遠,在穿過了人跡罕至、幾近遮天避日的雪松林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風織從來不知道野園居然會有這樣一番天地,雖然說起來也並不是什麼特別漂亮的景色,但比起茫茫白雪的枯燥,這裡更有生命的氣息。
小小的土丘上沒有任何野花的修飾,只有枯黃的乾草聊做顏色,而在土丘的頂端,一棵紅梅正靜靜綻放。
那是一棵極老的梅樹,雖然不似其他樹那般有著粗壯的樹幹,但盤根交錯的根系和虯枝還是充分展現了它的悠久歷史。小小的花朵如同一張張笑臉,在枝頭吐露芬芳,沒有櫻花般茂密得壓彎樹枝,不若柳樹般婀娜多姿,也不像楓樹熱烈似火,只是淡淡地幽幽綻放。零散的花朵分佈不均,沒有積聚在一起的壯觀,卻別有一番清淨優美,在灰濛濛的天空下顯得格外醒目,讓人映像深刻。
不過,這別緻的景色下,卻響起了非常不和諧的音符,一位身穿白色狩衣卻很不文雅地挽起袖子的男人正在梅樹下一邊抱怨,一邊低頭不知道在擺弄什麼。
“喂,梅隱,酒煮好了麼?”八雲搖著煙槍,緩步向前,一路上風情無限。
“還沒,再等一下。”狩衣男子口氣很不好。
“啊呀,真慢。”八雲噘起了嘴。
“羅嗦,嫌慢自己做。”梅隱貌似火氣很大。
“不要,挺麻煩的。”
“你麻煩我就不麻煩麼?”
“有什麼關係,我是客人嘛。”
“我可沒請過你。”
“呵呵呵,不要這麼冷漠麼……”
“別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
風織看著那兩個人,聽著那些對話,忽然覺得很無語,同時又很慶幸,還好自己和八雲只見了兩次面,不然不知道會被壓榨到什麼地步。
她還沉浸在“神囧”之中,那邊八雲搭話了,“風織姬,怎麼還站在那邊,快過來啊。”說完,還招招手。
風織暗自苦笑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梅隱,如你所見,正體就是這棵老梅樹……”八雲笑瞇瞇地說到。
“請不要說我老好麼?”狩衣男子終於擡起頭,白了身邊的那名女子一眼。
他是個面容清秀的男子,白皙的皮膚也許是由於生氣的緣故,泛起了紅暈,使得他看起來更加俊美異常,只不過皺起的細眉卻使得他的美貌稍微打了點折扣。
“我可沒說錯,你的年裡算是這裡第二大的,只比櫻鬼小個100歲吧。”
“即使這樣,也不準說我老!”
風織就這樣一邊聽著他們兩個鬥嘴,一邊開始細細觀察起來。然後終於發現,梅隱竟然是在煮酒。
“這是梅子酒哦,味道很香吧。”八雲看出了風織的疑惑,解釋起來。
“梅子酒?冬天哪來梅子啊?”風織下意識問道。
“喏。”八雲指指後面的梅樹,掩嘴一笑,“一年都過下來了,總會存了幾顆吧。”
風織看看忙碌中的梅隱,無比同情。
“那麼,酒呢?”
“從楓姬那個酒鬼裡拿了一罈。”
“嗯?楓姬?酒鬼?”
“你不知道麼,她貪酒可是園子裡有名的,要不是趁著冬天她正忙著補眠,還不一定弄得到這一罈來自大唐的花雕呢?聽說她存了好幾年都不捨得喝……”
於是,風織再一次爲楓姬默哀,同時想象她初春醒來該是如何暴怒。斜眼看了看八雲,頓時爲他們有這樣的損友悲嘆。
識人不淑的代價竟然是如此巨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