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靜謐的走廊裡繞行了不多一時, 壬生織也在一間和室前停了下來。
這間和室位於內院一個非常隱秘的角落,紙門外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種著一棵巨大的楓樹,粗壯的
樹幹分明在驕傲地宣佈悠久的歷史, 滿樹的金紅爲秋色如洗的碧空染上豔麗的風情。
“今年的紅葉還是一如往常的紅豔啊。”壬生織也側著頭, 凝視遠方, 似是感慨。
“也許是因爲寂寞吧。”風織擡頭仰望樹梢, 輕聲低語。
就在這時, 和室內發出了細微的響動,然後,紙門被拉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身材修長的女子, 精緻的淡妝,優雅的長裙, 烏黑的頭髮長及腰間, 簡潔的打扮卻有說不出的韻味。只是, 這樣本該是如同大家閨秀般溫婉的美麗女人,渾身上下竟隱隱散發著冷峻的氣息, 眸如星辰,峨眉微挑,嘴角不自覺地微蹙著,怎麼說呢,真要形容的話, 應該說是女王氣質十足吧。
面對這樣的御姐型人物, 風織還真有點苦手。
“你還真是心急啊, 右京, 看把人家小姑娘都嚇壞了。”壬生織也還是口沒遮攔, 說廢話比吃飯還簡單。
右京鄙睨地瞟了眼那個沒神經的傢伙,冷冷道, “滾一邊去,這裡沒你的事。”
“你這個女人太絕情了,我們兩個明明住那麼近,你自己說說,有哪一次是專門來拜訪我的嗎?說起來都相識那麼久了……”壬生織也果然開始裝委屈了。
“我不想被人誤會品味低下。”右京只一句話就把某人打擊得體無完膚。
於是,羅嗦男老鴇只好無可奈何悻悻離開了。
風織眼巴巴地盯著壬生織也離開的方向,內心卻是驚惶不已。有沒有搞錯啊,要她單獨面對女王大人,太可怕了,可不可以逃跑啊??這裡太僻靜了,要是被分屍都不會有人察覺的啊,外加那棵楓樹又紅得如此詭異……,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某人還在一邊胡思亂想,右京倒是很不耐煩地張嘴了,“發什麼呆?快進來吧。”
“啊,哦。”風織不敢反對,乖乖走進和室,端正地跪坐好,低下頭,玩起眼觀鼻,鼻觀心。
右京不愧是女王,星眸微瞇,就開門見山起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啊?”面對這樣直白的詢問,風織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直到瞄到右京犀利嚴肅的眼神,才連連點頭,“嗯。醫生的戀人……”
右京的臉色有點緩和,別過臉,“他倒還有點良心。”聽上去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語。
風織不敢動彈,身體還是維持原來的姿勢,僵硬得可以。
右京並沒有沉默多久,又接著以平靜的口氣說道,“事情我已經全部聽說了,首先,我要對你表示感謝,要是沒有你,一貴恐怕這次在劫難逃。”
“不,沒什麼,式神保護主人的性命是應該的。”風織連忙搖頭,很不敢當的樣子。
右京對這番話似是心存疑慮,定定地看了對面永遠低著頭的小女孩良久,才終又開口,“客套話我就不說了,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她頓了頓,目光凝聚於那張落在陰影中的清秀面容上,“你喜歡他嗎?”
這短短幾個字猶如晴天驚雷,震得風織的耳朵嗡嗡作響,她知道應該要回答些什麼,可臨上心頭,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彷彿連語言都忘記了。
“爲什麼不說話?”右京眼見那女孩臉色慘白,非但沒有任何憐憫,反而步步緊逼。如果可能,她也不想這樣,只是,如論如何,她都不想把他交給別人。
風織的表情只凝固了一秒中,繼而卻忽然輕笑出聲,音調輕鬆愉快,就像是心上的石頭猛然落地,“您在說什麼呀,右京小姐?我怎麼可能會喜歡醫生呢?”不再低垂的面容上,是讓人看不透的淺笑,一如往常的沉靜逐漸籠罩於她的全身,嫺雅中隱約流露出一絲高傲,宛若只在夜間綻放的曇花。
“真的嗎?”一剎那,連自認擅長揭穿謊言的右京都迷惑起來,懷疑自己前一秒看到的會不會是幻覺。
“聰明如右京小姐您,不應該不明白,我僅僅是一介式神,是個已死的人了,怎麼可能會明知道不會有結果還做傻事呢?”風織依然笑語如嫣,就好像右京的話根本不值一提。
“那麼爲什麼要如此拼命救他?”右京還不想放棄,畢竟跟邑輝這個老滑頭處得久了,防備心也比常人嚴謹。
“我已經說過了,那隻不過是我的使命罷了,式神保護主人的生命是理所當然的,即使不願意也不得不做。”風織收斂起笑意,有些淡漠地緩緩道。
右京雖然心裡疑慮,此時卻有些無計可施。
說真的,這個名叫風織的小女孩一開口的回答就完全出乎她的預料,本以爲事情都鬧到這個份上,她會把一切都挑明,可是,她不僅什麼都沒說,還四兩撥千斤完全不當一回事。要不是那一剎那的動搖沒有被她看漏,右京真的不由要相信了。
看來這個式神,不簡單,她更加不能將那個人拱手相讓。
風織依然嫺靜如常,安然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焦躁情緒。也難怪右京這樣厲害的女人會猜不透,只要她帶上面具,不論遇到怎樣的突發情況,也絕對不會褪下。
兩人就這麼對峙著,光顧了專注彼此,卻沒有注意到門外的長廊下閃過一道影子。
庭院池塘的小橋上,邑輝一個人靜立。
剛纔在廊上偷聽的就是他,雖說並非出於本意。他知道即使一個人面對右京那樣強勢的女人,他的小式神也不會有問題,只是,心裡還是忍不住浮躁不安,好像若沒有親眼確認就無法定下神。
哪想到居然會讓他聽到這樣一番對話,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說他不喜歡他,不喜歡他……
明明知道她所說的全部話語都是字字在理,可是,爲什麼他會覺得胸口難受得像是被什麼重物壓迫?氣管如同被阻塞了似的,想要呼吸卻完全喘不過來,彷彿是沉入無盡的深海,只能等待墜落。
呵呵,沒想到他邑輝一貴也會有今天,爲了別人的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動搖不已,真是太不像樣了!
他是誰?他是讓冥府都爲止色變的邑輝醫生,是將人命玩弄於鼓掌的惡魔之子。那種小事,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不需要別人的愛,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感情這種縹緲的東西是最不可靠的了。
這些最初就應該明白的東西,如今再一次浮現在邑輝的腦海中,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明。他冷酷地笑了笑,蹲下身,望著池塘內搖曳的金魚逐漸失去活力,翻著肚子水面的無聊情景,暗暗道,“我只要你的身體就足夠了。只是,千萬記住不要背叛我,不然,我會讓你嚐到地獄的滋味,我可愛的風織。”
風織覺得身體顫了一下,只當是自己大病初癒的緣故,並沒有多加在意,她的心思還在右京這個難應付的女人身上。
“我果然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你。”思量了半天,右京還是不出意料地冒出這句話。
風織眼眸微轉,接著反問道,“那麼,我請問您,右京小姐,您希望我是怎樣回答您呢?說我喜歡醫生?愛上了他?然後哭哭啼啼求您成全?”
右京被這麼一問,到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右京小姐,您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風織無奈地笑了笑,“那麼,爲了讓您打消顧慮,我就再向您透露一件事吧,聽了之後,您一定會明白,我是絕不可能愛上醫生的。”
右京不語,只是牢牢地盯著對方,靜待下文。
風織輕輕垂了下眼,以一種聽上去很無所謂的嗓音緩緩道來,“我們,我和醫生在訂立契約的時候就已經約法三章了,如果我對他產生了主僕之外的感情,他會毫不猶豫讓我消失。”
她悠然地微笑著,彎彎的眼角里卻掩藏著落寞,“這樣,您就該完全相信我的話了吧,如果我真不小心愛上了醫生,恐怕就不會這樣坐著和您說話了。”
右京的視線始終不曾從風織的身上移開過,她睜大眼睛想從變化的表情中讀出對方的想法,可惜還是沒有任何收穫。她只能用直覺判斷,然後,她的直覺告訴她,唯有最後的那句話才隱約流露出真心,那是歷經絕望之後的豁達和堅強。
她不由開始同情起這個女孩來,看上去明明是那麼小,也就不會超過20歲吧,究竟是經歷過怎樣黑暗的人生,才能露出這樣的表情?明明應當是心如死灰了吧,就像一貴那樣對這個世界感到厭惡纔對,可是卻又從她的身上看到熒熒微光,並不耀眼,卻可如脈脈清泉,不經意間滋潤乾涸的靈魂。
如果把一貴交給他,說不定……不,不行,說好了絕對不會放手的,她不可以破壞那個約定,她已經再也不想看到那個人露出如空洞的表情,那麼深沉,卻又那麼平靜,沒有生氣,就像是西洋娃娃,空有華麗的外表卻沒有靈魂,這樣的他讓人宛如心臟被挖了一大塊般心痛不已。
“話說道這個份上,我想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容我下告辭了。”風織欠了欠身,站起來,拉開門,走了。
右京一個人跪坐在和室中央,清麗的面容竟顯得有些憔悴。
“怎麼變成這樣了?我們的右京大小姐也會有被人欺負的一天啊,真是天下奇聞。”會說出這種不長腦子的話的人不用說只有壬生織也。
此刻,他正提著煙桿靠在紙門上,悠哉遊哉地看著屋內人。
右京靜默了良久,才緩慢地擡起頭,靈動的眸子裡焦距全無,“我其實,很不甘心。一直以來在
背後支持一貴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留在他身邊,安慰他、擁抱他,才使得他得以走出那段不堪的歲月。可是,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絕對不會把我的一貴交給那樣的人的……”她的聲音由輕轉響,漸漸變得激動起來。
“算了吧,右京。”壬生織也不溫不火的低喝讓右京身體一震,他看了看她,眼裡終於沒有了玩世不恭,而是隱隱閃著淡然的光芒,“從一開始,你就應該明白,我們是沒有資格成爲一貴心裡的最重要人的……”
“可是……”右京的眼底涌動著淚光,她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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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把跌入深淵的人拯救出來,必須親自墮落到同樣深沉、同樣黑暗的地方,切身感受他的痛苦、絕望、悲傷、悔恨,還有哀嘆,只有這樣,才能從中找到救贖的方法。但是那樣的地方實在是太過慘烈,太過淒厲,普通人根本沒有辦法接近,更別提承受同樣的境遇。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確實是你擁抱了他,可是你也僅僅只是擁抱而已,漂亮的安慰人的話誰都能說出口,而實際上沒有人能體會那種真正的現世地獄。當他因爲經受不住精神上的折磨而這樣一點一點沉淪下去的時候,我們有爲他做過什麼嗎?除了旁觀之外什麼沒有!因爲我們害怕,害怕觸摸到那種深不可測的黑暗會使我們自己受到傷害,所以,只能選擇沉默,只能看著他走向不歸路。或許,這就是對我們的懲罰吧,是我們對摯友不聞不問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壬生織也的眼裡有著深深的悔恨,語氣沉重得彷彿連空氣都要凝結。
“難道那個小式神就可以做到?難道我們幾十年的情誼還比不過她麼?”
“你不是應該早就清楚了嗎?她的身上有著和一貴相似的味道,只有經歷過同樣遭遇的人才會相互理解,互相包容,這根本就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而她,不僅開始瞭解他、愛護他,還在漸漸改變他。這是我們這些旁觀者任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達到的。”
“但是,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巨大,我不想失去他……”右京捂著臉,嚶嚶哭了起來。
“已經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事了。”壬生織也幽幽望向被燦爛的楓葉染紅的庭院一隅,有一搭沒一搭抽起煙。
既然已經錯過了,就再也不能重新握在掌中了吧。幸好你最終見到了能夠真正把你從黑暗的深淵中拉出來的人,不然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了。
對不起,一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