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明, 重露卻早已壓低了花草驕傲的額頭,晶瑩閃爍,宛如是滿天星斗灑落凡間, 坐在外廊上看出去, 頗有俯視銀河天宮的氣概。
壬生織也有一嘴沒一嘴地抽著煙桿, 靠在廊柱上, 頗爲愜意, 豔麗的和服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壓得起了褶子,他也絲毫不以爲怪。樓上時不時傳來曖昧的驚叫, 間或伴隨著奇怪的撞擊聲,雖然也許不明就裡的人看來會很奇怪, 但在鼓鶴樓裡卻是再正常不過了。
秋夜的風似是帶著寒氣, 一波一波慢悠悠地讓手腳變涼, 不過廊下人卻彷彿感覺不到。氤氳的煙氣籠罩了視野,嫋嫋奔向夜空, 逐漸消失了蹤跡,寧靜卻不乏味,百看不厭。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織也喜歡上了這樣的景色,朦朧、虛幻, 明明就在眼前, 伸手卻什麼都觸摸不到。也許, 是因爲對煙霧下的夜景的流連, 使得他最終變得煙不離身, 儘管被右京責罵了好幾次,他還是戒不掉。
遠遠的, 傳來了腳步聲,是那麼輕微,宛若那個人根本不想被察覺,不過在這萬物寂籟的時刻,那樣的小心思怕是終究要落空。
“去哪兒?”織也頭都沒回,淡淡問道。
腳步聲停頓了一下,似是在猶豫,但終於還是轉變了方向,朝外廊而去。
天矇矇亮的時候,風織醒了。嚴格說起來她根本沒有睡著過,突然之間和另一個人有了如此親密的關係,這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哎,長長嘆氣之後,是深深的疲倦,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不痛,她除了苦笑沒有其他辦法。
這樣看著醫生平靜的睡臉,讓她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原來那個以死神爲名的醫生也會有如此無害的表情,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雖說人前的醫生總是一副溫和親切的樣子,但她知道,那只是他的假面。褪下僞裝的醫生只會冷漠地微笑,眼神犀利,不留情面,以傷害別人爲樂,卻不知不覺也傷害了自己。
這也許就是被生來就被複仇火焰吞噬的人的悲哀,如果,那個時候她沒有碰到師傅,沒有遇見那個人,或許她也會和醫生一樣吧。追尋毀滅的腳步,從破壞中得到快感和喜悅,但是,最後所留下的卻還是無休無止的淒涼。
雖然只有一點點,命運還是終於放下猙獰的面孔,開始向她垂青,絕望的盡頭,一條崎嶇的懸崖小路在不停伸展。儘管前方還是迷霧重重,儘管或許那只是一條短暫的單程路,但至少,她看到了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這一次,輪到我站在你這邊了,縱然或許會和世界爲敵,也絕不後悔。”再次睜開雙眼的風織,一掃剛纔的頹勢,眼中充滿了安然和堅定。
她費力挪了挪被某人摟緊的身體,留出點空擋側了下身,開始和腰間的那隻鉗子般頑強的手奮戰起來。
大約15分鐘之後,她才抹著汗從被窩裡脫身,走到房間另一頭撿起單衣披上,輕輕拉開紙門一拐一瘸走了出去,未曾注意到留在屋內的人手指輕顫了一下。
移門合上時摩擦的沙沙聲,有著清晨微醺的氣息,恬淡中蘊含著活力,這朝陽升起之前的短暫時刻,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邑輝翻了個身,從趴臥改爲了仰躺,眼無焦距地凝視著發白的天花板。
掌間還留有她的體溫,空氣裡還殘存著一夜翻雲覆雨後的淫靡氛圍,儘管他知道,爲了救他,她幾乎耗盡全力,短短幾天中,身體根本沒有恢復,卻還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侵佔、掠奪,就連從她喉間流淌而出的痛苦的嗚咽聲、斷斷續續的求饒聲,在他聽來都如天籟之音,美妙無比。
或許他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變態,那一瞬間的心軟在看到她迷濛的淚眼之時頃刻消失殆盡,猛然間才意識到,他喜歡看她哭,看她淚眼婆娑,顯露嬌態,看著她因疼痛而漲紅的臉,任憑不諳人事般的純真盡收眼底。膚色如雪,長髮如墨,眸光流轉之時,也是讓人沉醉之刻。
將她的雙腿圍在他腰間,讓她的玉臂纏在自己肩上,月光下的擁吻,激烈得讓人窒息,美好得讓人流連。他忽然對曾經產生的只想抱緊那具小小身軀的念頭感到可笑,現在的他怎能滿足於單純的擁抱呢?他還想要更多,更多……
讓每一寸肌膚每一縷秀髮上都要刻上他的痕跡,打上他的烙印,成爲完全屬於他的證明。
邑輝才察覺到,不知何時開始,胸口已經溢滿了她的倩影,如此深刻,如此清晰,一顰一笑,或開心或沮喪,點點滴滴,深深銘刻於心頭,想抹也抹不去了,明明相處的時間只有一年而已。即使面對自己的百般刁難,她還是會以自己的方法順利解決,即便知道可能力量有限,卻還想堅持自己的底線,時而平凡如野草,時而高貴如蘭花,千變萬化的面貌下掩藏的是一顆難以琢磨的靈魂。
邑輝從沒有記住他人的習慣,除非對計劃有用,但那也僅止於關鍵部分,能讓他惦記的只有那兩個青梅竹馬。
真是非常不可思議,卻沒有任何違合感,彷彿天生如此,命中既定,熟悉到如同很久之前就已經鐫刻在靈魂的模板上。
記憶中,她從來沒有哭泣過,不論面對怎樣的困境,不論如何在生死邊緣掙扎,永遠露出沉靜的笑臉,或許,這就是他欣喜的理由,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她哭的男人。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邑輝,嘴角悄然間爬上了一抹淺笑。
第一次,他有了歸屬感,不是因爲時間的沉澱,也不是由於自小的因緣,而是真真實實的對於本不想幹的人的信任。
晨曦的光輝從窗口灑進寬敞的和室,看來又將會是個明媚的開始。
在浴池裡整整泡了一個小時,風織才戀戀不捨地從水中出來,要不是肚子餓得不行,她還想多待一會兒。鼓鶴樓不愧是爲那些上流社會服務的高級場所,聽說專門的洗澡間配備的都是溫泉水,對四肢痠痛以及很多慢性病都具有非常可觀的療效。鑑於現在是大白天,沒有客人,所以像風織這樣的小人物才能獨享這種舒適。
把溼漉漉的頭髮擦乾隨意披散,馬馬虎虎穿上浴衣,風織在鏡子前整理了下儀表,才從浴室裡走出去。
地層的走廊上空空蕩蕩,一邊是清冷的和室,所有拉門都被關得緊緊的,另一邊則是充滿朝氣的院子。
風織呆了一下,一時間有些找不著方向,好在不一會兒,有人踏著院間的石子小路往這邊來了。
“原來你在這兒啊,我正找你呢。”身著鮮紅色外衣、懶洋洋踱著步的正是壬生織也。
風織鞠了一躬,“那個,謝謝您連日來的照顧。”
“沒什麼,別放在心上。”壬生織也拖了木屐,笑嘻嘻地走上來,眼神有意無意瞄過風織布滿可疑傷痕的細嫩頸項。
風織瑟縮了一下,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她自己沒意識到,淺淺的紅暈已經浮上了臉頰。
“昨晚一貴那傢伙可把你折騰得夠嗆吧。”
壬生織也細眼微擡,一句話就把風織噎著了,憋了半天才緩過氣,臉色也如某人所願變得更紅了,果然是京都著名的鼓鶴樓老闆,這種□□裸的問話可不是人人都說得出口的。
不過,發楞的風織並沒料到,織也接下去的話會更讓她瞠目結舌。
“我看你底子不錯,稍微打扮一下也自有一番特別的清純氣質,最近貌似流行吃嫩草,像你這樣不施脂粉的天然小美人最受那些官老爺的歡迎了。要不要留在我店裡工作?說不定會紅哦。”壬生織也壞心地笑笑,老鴇本色顯露無疑,然後故意自言自語,“說起來,前天藤原先生還向我抱怨找不到身材嬌小的娃娃臉女孩呢,還讓我留心,要是找到合適的,絕對要讓他包下來,還有大前天,田中先生也隱約透露過這種意思……”
風織的臉色由紅轉黑,甚是嚇人。
“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壬生織也無力的揮揮手,嘆口氣,暗自思忖起來,還真是個不懂世事的小丫頭,一貴那傢伙也太能下手了。天知道他確實有一剎那動過心思把這個小女孩留下來當頭牌的念頭。
“身體如何?”壬生織也趕緊轉移話題。
“好多了。”風織陰沉地答道。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啊,難得的可愛臉蛋都浪費了。”壬生織也促狹心又大起。
風織很想幹脆無視這個不懷好意的傢伙算了。真是什麼人交什麼朋友,變態醫生和男老鴇,這樣的組合也算的上經典——詭異得經典。
壬生織也知道自己玩笑又開過頭了,悻悻噤了口,免得嚇壞小朋友下次就沒娛樂了。
“那個,壬生先生,還有事嗎?”風織打定主意想開溜了,卻不料織也這個男老鴇還真不是吃飽撐著來說笑的。
“嗯,我差點忘了,有人想見見你。”壬生織也終於變得稍稍嚴肅了點。
“誰?”
“去了就知道。”織也神秘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