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織只在鏡水村駐留了一天, 就被邑輝敦促著回東京了,說是什麼請假時間太久不好交代。
她不禁納悶醫生是吃錯什麼藥了,要說他會良心發現, 絕對比豬在天上飛更加荒誕不經。
不過, 回程的路倒是一帆風順。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使用了什麼手段, 東京本部來的警察都買他的賬, 例行詢問只是草草了事, 連他們急著要走都不加阻攔,看來,醫生的勢力早就成功滲入政府高官中了。
回來之後, 日子一直很無聊,醫生很難得乖乖上了半個月的班, 而風織只能在家裡發呆度日。直到有一天, 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打破了這種平靜。
來人是一位衣著整潔的大叔, 年紀大概要近50了,頭髮倒還算烏黑, 但也許是染過的,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時不時閃爍出審視的光芒。他可能有些神經質,明明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就在他旁邊,可眼神還是經常會不自覺朝那裡瞟兩眼。
風織原以爲他是來找醫生有事商量, 不打算露臉, 可直到執事神先生來敲她房門說客人指名要見的是她, 這讓她覺得有點蹊蹺。
“阪本先生……是吧。”風織悶悶地掃過名片上的幾個大字, 警覺地看著來訪者。
“是。”阪本微微頷首, “想必閣下就是林風織小姐?”
“請問有什麼事嗎?”風織不喜歡在寒暄上繞來繞去,況且對方看起來也是個精明人, 便直接開問了。
“是這樣的,我是姬宮武先生的律師,您知不知道姬宮先生已經將他的全部財產留給了你?”
阪本的這番簡明扼要的話卻讓風織半天沒回過神來。姬宮武居然把遺產留給了她這個完全不相關的人?這開得是哪門子玩笑!
“您不必覺得顧慮,經歷過半個月之前的那次變故,姬宮先生已經沒有親屬留在世上,因此,不會有人就此像你提起訴訟。”阪本雖然不見得會錯意,還是接著解釋起來,他不喜歡在一些沒用的小事上浪費口舌。
“您沒有搞錯嗎?”終於反應過來的風織語氣中難掩詫異。
“林小姐,我想,這個問題不值得討論。”阪本還算客氣地回答。
“爲什麼?”風織追問。
“這個,只有已故的姬宮先生自己才清楚了。”阪本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看得出,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對不起請問,姬宮先生到底留下多少遺產?”聽到這裡還有些迷迷糊糊的風織,忽然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要是姬宮那傢伙把一堆麻煩事留給她就慘了。
“除去遺產稅的話,大約還能留下5億。姬宮先生生前已經做好措施,將不少存款轉移至國外,儘可能將損失減少。”阪本看了看手錶,又補充道,“一切手續我都會替您辦齊的,只是有一點要求,姬宮先生在遺囑上明確指出您必須住到姬宮家的任何一處產業裡,才能正式繼承遺產。希望您做好準備,不日將會有人來接您。”
“等一下,你是說要我搬出這裡?”風織不由有些急了。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阪本提了提鏡架,不拘言笑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變化。
“這個……有點困難……”一時間,風織竟然無從解釋,支支吾吾搪塞起來。
“可是,根據我的調查,並沒有什麼讓您爲難的地方。您只是暫時借住在這裡,不是嗎?我想要是知道了緣由,主人家也不會反對的。”
阪本的回答確實在理,不過,風織卻怎麼也不能接受。
“可是,我……”她想說些什麼,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您可以慢慢考慮。”阪本站了起來,拿上公文包,“待手續辦完我會再次登門。”他和執事打了個招呼,就這麼走了。
風織就這麼窩在沙發上想了一下午,待到邑輝晚上回來的時候,她的眉宇間已經沒有了困惑,卻多了一絲坦然。
“醫生,現在方便嗎?”風織敲著邑輝房間的門,平靜中隱匿著某種前兆。
邑輝將衣襟上的最後一顆釦子扣好,抹了抹頭髮,“進來吧。”
風織進屋後,關上了門。她並沒有動,只是站在門口的位置,微擡著頭,凝視邑輝良久,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有什麼事就快說吧。”邑輝露出不耐煩的神情,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報紙瞄了兩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
風織閉了閉眼,似乎對於要如何開口還是有點猶豫,不過她還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醫生,今天來了一位叫阪本的律師說姬宮武將他的全部遺產留給了我。”
“那不是很好嗎。”邑輝頭都沒有擡一下,好像對於這條消息一點都不關心似的。
“但是,有一個條件,要我離開這裡。”風織儘量讓自己的口氣不那麼激烈,卻沒注意自己的手已經握緊了。
“那你就走吧。”邑輝還是不冷不熱,跟平時沒有兩樣。
“走?”風織的心頭瀰漫起一種深深的失望,轉瞬之間,又沉於無底的黑暗裡,無聲輕嘆之後,她又開口道,“這一切都是醫生一手策劃的吧,姬宮武的殺人計劃,以及讓我來繼承遺產,說不定,這就是你當初幫助他的條件。”
邑輝的眼角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卻被眼鏡很好地遮擋住了,所以在風織看來,他還是端坐著沒有任何變化。
“本來,像姬宮武這樣不問世事的人,怎麼可能輕易得到那兩種□□?但是,若醫生您有插手的話就簡單了。而且,設計不知情的他人來充當兇手,利用地理位置和天氣條件來營造壓抑的氣氛,讓所有事情朝預計的方向發展,這也是隻有精通心理學的人才會想到的方法。儘管這樣,這個計劃還是有著最大的一個缺點,那就是不穩定因素太多。若是五十嵐沒有殺死西原美嘉,若是冢本的佈局失敗,那麼一切努力都會付之東流。因此,必須要有一個人在幕後統領全部事務,隨機應變做出判斷。姬宮武已經死了,冢本也絕對沒有這樣的智慧,那麼這個人,只能是你,醫生。”儘管風織竭力想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點,可她微紅的眼眸卻分明敗露了她的心緒,“而且,你爲了防止我看穿你的心思,故意讓我專注於案情上好轉移我的視線。”
“我爲什麼要做這種事?”邑輝依舊是冷靜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似乎對方的反應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是啊,沒有利益的事情,爲什麼要特意麻煩自己大老遠跑一趟呢?”風織自嘲地笑了笑,“看來,我還真是有面子,能讓我的主人費盡心思繞這麼大一個圈子來趕我走。”
邑輝合上報紙,放回桌上,緩緩站起了身,踱到風織面前,居高臨下望著他,瞇細的眼裡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就挑明吧。你,讓我覺得棘手。”
“誒?”風織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邑輝,她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答案,“我,給你造成困擾了嗎?”
“嗯,很多。”邑輝還是似笑非笑,永遠是那種不變的表情。
“我已經……不能幫上你的忙了嗎?”風織忽然覺得身體一陣發冷,明明是個已死的人啊。
“只會讓我覺得麻煩。”邑輝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微笑,“越來越覺得你礙眼了,只好想辦法讓你走人。”
“那,就殺了我!”風織終於忍不住大喊出聲,“你不是說過,要是沒用了就會殺死我嗎?”
邑輝擡起右手,看了看自己纖長的手指,不經意走到了茶幾旁,背對著風織,話語中帶著輕蔑的笑意,“你別把自己太當回事!殺你確實不難,不過這樣也太無趣了,所以纔要爲你設置一個舞臺,算是餞別吧。幸好,你沒讓我覺得無聊。”他頓了頓,轉過身,“偶爾自己放下手,旁觀別人的廝殺和掙扎也蠻有意思的。”
“你很有分寸,知道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讓這場遊戲變得精彩起來。作爲獎賞,我只不過順便給了你點小玩意兒。”邑輝接著說道。
“我已經沒用了,已經不被需要了,是嗎?”風織無力地低著頭,不得不靠在門板上才勉強站穩,“連殺我都……”
“還不明白嗎?我對失去生存意志的獵物沒興趣,只有死前的掙扎、絕望和不甘心纔會讓我心曠神怡,而你,只會讓我覺得乏味。”
邑輝低沉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嗓音就像是安魂曲一般源源不斷流入風織的耳中。她有些茫然,聽得不是太真切,只是隱約知道有個她很熟悉的聲音在迴響。
她感覺自己縹緲的身體和心臟一起在漸漸下沉,朝著那不可知的漆黑的深淵,慢慢接近,下墜,那是一種虛無,是連存在本身都否定的虛無,是她最害怕面對的東西,卻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直面。
“我知道了。”風織忽然擡起頭,臉上盪漾的是面具般完美卻死氣沉沉的笑容,“等手續辦完,我馬上就走。”
“那就好。”邑輝好像是終於擺脫了大包袱似的長舒一口氣。
風織走出房間,看著空蕩蕩沒有生氣的走廊,從前的種種尷尬、小小的委屈,如今都化成了最珍貴的回憶。還記得玄關前跌跌撞撞的相遇,飯廳裡飽受欺負的情景,誤闖那個人房間的驚惶,宛若曇花一現般浮現在眼前,然後,瞬時消失在記憶的混沌海中,連泡沫也沒濺起一分。
待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如從前的親和微笑。
這樣就好,只是回到起點而已!
她知道,當她露出這樣的笑容的時候,剛剛張開一條縫的心扉,就已經再次被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