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柔因爲這句話而僵硬,一牆之隔的病房內,頭上包裹著紗布,皺著眉頭輕揉著先前攥著戒指的那隻手的施洛辰也僵住了腳步,繃緊了身體,他在等,安靜的等著安柔的回答,很久,終於聽見了安柔軟軟糯糯的嗓音:“就算忘記了,就讓他重新再認識睿睿好了。”
安睿的聲音現出一絲興奮:“媽媽,你不會阻止我來看他是麼?”
安柔輕輕的應:“只要睿睿不哭就好。”
施洛辰一直屏息倚靠著牆壁,直到聽見安柔移向病房的腳步聲,才飛快的跑回到病牀上躺好。
安柔抱著安睿推門而入,施洛辰沒有睜眼,卻聽見了安柔輕緩的腳步聲,最後在他的牀頭停下,那是一種感應,不必睜眼也知道那對母子此刻正望著他,這種感覺讓他鼻腔泛起了酸,總有種想要哭泣的感覺,幸好,在他堅持不住之前,那對母子離開了,就如進來時那樣靜默無語。
半夜,施奶奶的手術終於結束,湯醫師在腦科專家出來之前就已經出來,他微笑著宣佈說施奶奶的手術很成功,不過有後遺癥是不可避免的,腦子可能也會不如從前的活絡了,還因爲神經受損,身體機能大概也會受到影響,具體情況還要在施奶奶醒來後觀察。
大家鬆了口氣,不過隨即湯醫師從護士遞過來的外套裡摸出一個東西,衆人一陣狐疑,最先看明白的是安柔,那是那枚荼蘼花的銀戒指。
戴靜萱瞪大了眼,不解的問:“這個是怎麼回事?”
湯醫師表情凝重:“洛辰是和厲雪婷爭搶這枚戒指摔傷的,送來急診時,他的手裡仍死死的攥著這枚戒指,麻醉師好不容易掰開了他的手指把這枚戒指拿了出來,估計洛辰醒來後,那隻手夠他疼很久了。”
安柔的心怦怦的跳,戴靜萱卻突然想起了厲雪婷,追問著:“雪婷哪去了,誰看見雪婷了?”
鬱千帆撇撇嘴:“估計是謊言被揭穿,負罪潛逃了。”
聽了鬱千帆這話,戴靜萱沉默了。
衆人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鬆懈,一個個都挨不住,各回各的家。
鬱千帆貼著尼爾斯勾肩搭背套近乎,笑瞇瞇的說要和尼爾斯一起擠安家的客房,結果被鬱母發現,又拎著他的耳朵將他拽走了。
第二天戴靜萱還沒起身前,就聽見電話催命似的響個不停,隔壁傳來鐘點工壓低了嗓音的應答:“喂,戴董昨夜回來的很晚,還沒起,請問您叫什麼,留個聯繫方式,我稍後會轉告給戴董。”
“嗯,好的,是肖蜜兒女士對麼,聯繫方式……”
戴靜萱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抓過電話:“喂,我是戴靜萱,當初不是說好的麼,你怎麼還敢回來糾纏?”
對面是女子清脆的笑聲:“如果我有心糾纏,就不會將電話打到這裡來了,戴董事當初逼著我離開t市的時候,想必也聽說過我是靠什麼進入警校的,當然,在這方面有那麼幾個要好的朋友也很正常了,前不久我聯繫了幾個老朋友相聚時,偶然間提到了戴總的心頭肉,哎呀不得了啊,猜猜看,給我找到了些什麼有趣的資料?”
戴靜萱心中已經有數,可還是不動聲色的回了:“你發現了什麼,我不感興趣。”
對面的女孩也不慌,砸吧著嘴說:“姍姍姐你認識吧,有一次喝酒,我和她還一桌呢,這個世界還真小啊,我和姍姍姐真是越說越投緣,然後,巧了,她正調查的那個女人也剛剛好是我好奇的,嘖嘖,dna鑑定都能買通的女人,還真是了不得啊,戴董事長當真不好奇麼?”
戴靜萱忍了又忍,底還是問出了口:“什麼鑑定?”
肖蜜兒吃吃的笑了:“小孩子的鑑定啊,嘖嘖,搞了個野種,偏偏說是龍種,戴著妹妹的遺物招搖撞騙,狐假虎威的女人,還真是不一般,不但商業鉅子被耍得團團轉,t市兩個傳奇女人也栽得徹底,你說這事,是不是比傳奇還跌宕啊?”
戴靜萱感覺手裡的話筒好像突然間千斤的重了,身子也跟著顫抖了起來,強裝鎮定的開口:“大清早的來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神經病。”
肖蜜兒好心情的笑:“先前我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得知那個厲雪婷是個冒牌貨,曾直接給洛辰發短信,不過他沒搭理我,後來還是姍姍姐告訴我,這東西,沒真憑實據,厲雪婷肯定當我是嫉妒她而陷害她,所以我和姍姍姐就一起去找了,姍姍姐找到當初施老太太給那個小雜種做鑑定的醫師,當然,這事,厲雪婷能買通,我們也能,至於我,就去查找戶籍登記資料,戴董事要是不信,我們可以調出原始檔案,瞧瞧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厲雪婷的戶籍多有趣。”
戴靜萱深深的吸了幾口氣:“你找我到底想幹什麼?”
肖蜜兒撇嘴:“也沒想幹什麼,我看那個女人不爽,不希望她在狐假虎威下去,嘖嘖,還有想讓某些人知道什麼叫有眼無珠。”
戴靜萱定了定情緒,沉靜道:“好,你們保管好材料,不要泄露給別人看,我們約個地點見上一面,你們想要多少錢,開個數。”
肖蜜兒吃吃的笑:“這個,我想想再給你打電話吧,拜拜。”
不等戴靜萱出聲阻止,對方已經掛了電話,戴靜萱聽著話筒裡的忙音,眼睛直直的盯著牀頭擺著的戴靜蓉的照片,喃喃的念:“姐姐,我到底該怎麼辦?”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窗簾縫隙落在牀上時,安柔睜開了眼,懷中的安睿,稚嫩的面龐上緊鎖著眉頭。
安睿像她,也有夢囈的習慣,昨天夜裡他睡得不安穩,抽抽噎噎的喊“爸爸”,一聲聲的喊,安柔的心便一寸寸的緊了起來。
安柔知道懷中的小傢伙喊的不是尼爾斯,從他們回國後不久,她就在安睿的小書包裡發現過一張從雜誌上剪下的彩圖,那是施洛辰一張半側著臉的剪影,血濃於水的親情,是難以抹滅的。
安柔知道,安睿對施洛辰的敵意,更多源於害怕她會難過才刻意展現出來的,微微扯了扯嘴角,安柔伸手拂開遮住了那片和施洛辰一般無二的額頭的劉海,在上面輕輕的印下了一個吻。
安睿睜開了那雙大而清亮的眼,綻開一抹天真的笑,脆生生的說:“媽媽,早安。”
安柔也笑:“睿睿,早安。”
洗漱完了之後,安柔步出房間,看見尼爾斯已經穿戴整齊,正要出門似的,安柔突然明白了:“易教授一直沒回醫院是麼?”
尼爾斯點了點頭:“我想他大概還在公墓,這裡的環境他不熟悉,我有些放心不下。”
其實就算是原始雨林,易天南也不會迷了路,環境不熟不過是尼爾斯的藉口,安柔清楚尼爾斯的擔心,這纔要求跟著去的,回頭看了看安睿,俯下身告訴安睿讓他等安裴雄夫婦醒來後,轉告他們她和尼爾斯一起出門了。
安睿眨巴著眼睛,點了點頭,脆生生的說:“媽媽要注意安全,睿睿等著你帶姥爺回來。”
安柔愣了一下,伸手揉了揉安睿柔軟的發,笑著說好,然後同尼爾斯一起出了門。
早飯沒吃,車子開到一半,安柔叫停了尼爾斯,快速跑進超市抓了兩個吐司麪包回來。
尼爾斯看著安柔手裡的麪包,挑了挑眉。
安柔順手遞給他一個:“餓了墊墊底,我以前忙的時候,就是這麼解決民生大事的。”
尼爾斯搖頭笑了笑,伸過手來,卻沒接下安柔的麪包,而是揉了揉安柔烏亮的發,笑著說:“你還真好養活。”
安柔滿臉黑線:“我不是睿睿。”
尼爾斯就笑:“在我眼裡。”頓了頓,笑容比車窗外的朝陽還要燦爛,慢條斯理的吐出另外半句:“都差不多。”
安柔身子很單薄,可眼瞅著那麼大一包吐司麪包就要見底了。
吃到最後,尼爾斯並未看她,似自言自語似的喃喃:“人不可貌相,這麼個吃法,我還真養不起。”
安柔又堆了表情,憤憤道:“我能養活我自己,如果你養不起自己,我順道也能把你給養了。”
尼爾斯撇嘴:“你想包養我?”
安柔噎住了,俏生生的臉慢慢漲紅。
沒想到尼爾斯接下來煞有介事的說:“我盤算了一下,我不想繼承家業,父母現在還年輕,暫時可以養著我,等他們老了,就養不動我了,如果找個女人包養了我也不錯,而且你現在暫時還沒人老珠黃,估計不會有什麼變態的不合理要求,而且你很能賺錢,估計養著我還不成問題,好,成交,我給你賬戶,先把定金打進去,確認過定金後,你可以先驗驗貨。”
安柔差點被最後一口麪包給噎死,尼爾斯將車停在一邊,伸手幫安柔輕順著後背,安柔順過氣之後,斜眼瞪著尼爾斯:“這一大清早的,你被鬱千帆那傢伙上身了麼?”
尼爾斯從新啓動了汽車,老半天才輕輕的回了句:“很多時候,我羨慕他的隨心所欲。”
安柔看著尼爾斯不再耍笑的側臉,表情也漸漸沉鬱。
嘈雜的城市,夏日的清晨是溫暖的,可寂靜的公墓山區,早晨卻是清冷中透著一絲寒意的。
尼爾斯牽著安柔的手攀上了山頂,來到了夏婉淑和施伯安的墳地路頭。
安柔擡眼看去,卻發現易天南伏在夏婉淑的墓碑上,不由得一陣緊張,和尼爾斯對望了一眼,並未出聲,快步向易天南跑去,尼爾斯也不再顧忌規矩,邊跑便喊著:“乾爹,乾爹你怎麼了?”
聽見尼爾斯的喊聲,伏在墓碑上的身子微微的動了一下。
見到易天南還會動,尼爾斯和安柔才微微的放了心。
等到他們兩人走到墓碑前的時候,易天南終於坐直了身,吃力的偏過頭來,與尼爾斯和安柔對上了眼。
安柔看清了眼前的易天南之後,眼底現出愕然,伸手捂住了嘴,阻止了自己差點脫口的驚叫,眼圈瞬間澀了。
尼爾斯顫聲:“乾爹,您這是……”
易天南搖了搖頭:“我沒事,就是心裡稍稍有點不舒服而已。”
易天南是不舒服的,在返潮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整夜,血跡斑斑的衣服掛著霧水,一夜之間花白的發,額頭上血肉模糊成一團。
想要站起身,可掙扎了好久也沒起來,乾澀的笑:“靜蓉這是不捨得我走,靜蓉啊,你忘了我剛剛跟你說過的麼,等一會兒我就回去找我們的女兒,她和你長得很像,靜萱對她很好,我回去帶我們的女兒過來看你,你放心,這次我一定不會再丟下你走遠了,讓我回去吧。”
他與她之間,阻隔著生與死。
莫說靜靜躺在地下的戴靜蓉聽不見易天南聲聲的喚,便是當真在天有靈,戴靜蓉也萬萬不會攔著易天南,不讓他回,畢竟生死有別,那樣愛著易天南的戴靜蓉,如何捨得讓他受傷?
易天南起不來身,純粹是身體虛軟外加維持著一個姿勢時間久了的緣故,可他要自欺,旁人又能說些什麼呢?
安柔幫著尼爾斯,將易天南扶上了他的後背。
尼爾斯揹著易天南轉過身來看著安柔。
安柔扯開一抹微微的笑,淡淡的說:“你先帶易教授下去,我隨後就到。”
尼爾斯偏頭看了一眼戴靜蓉的墓碑,隨後對安柔點了點頭,並未說什麼,轉身揹著易天南步伐沉穩的下山了。
安柔矮身蹲在了戴靜蓉的墓碑前,眼中蓄了一層水霧,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望著戴靜蓉遺世的容顏,輕輕的出聲:“媽媽,你知道麼,從很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幻想著您是什麼樣子的,幻想著有一天見到您,當面問問您爲什麼生下了我又不要我,在被厲娜欺負的日子裡,在洛辰冷落我的時候,我也曾怨恨過您,可我明白,自己到底還是渴望著您能愛我的,現在我知道了,您一直都是愛我的,可就算找到了您,卻也無法聽您跟我說說話,哪怕只一句……”
尼爾斯揹著易天南下山之後,將他安置在了車後座上,拿過安柔買來的吐司麪包遞給易天南,讓易天南先補充一下體力,等一會兒回市裡之後再去喝完粥什麼的。
易天南點頭之後,尼爾斯才又同易天南說要回去接安柔,易天南讓尼爾斯不必掛著他。
尼爾斯回到戴靜蓉墓地附近,聽安柔喃喃的念著:“媽媽。”
這樣的一句,盛著多少辛酸的感情,尼爾斯駐足,看著安柔輕撫著墓碑的纖細手指,在陽光下晃動的菩提子,慢慢攥緊了塞在褲兜裡的手。
那裡還有一串菩提子手鍊,和安柔手上戴著的看似差不多,卻有著截然相反的作用,唯一的區別就是最大的那顆菩提子上面雕著的紋飾與安柔手腕上的那串剛好相反,一個是順時針‘卐’,另一個是逆時針‘卍’。
順時針‘卐’穩定人體磁場,也便是尼爾斯說的鎖魂,而逆時針‘卍’卻是干擾磁場,換做俗話就是驅魂。
安柔手上那串,是穩定人體磁場的順時針‘卐’,當時他去拜訪串成這兩串菩提子的大師時,他只要一串,大師卻給了他兩串。
大師對他說,看得出他的彷徨,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別人有,他當然也應該有,送給他兩串菩提子,就是要他自己選。
大師是方外隱士,看得不錯,但凡是人,皆有私慾,他也是個凡夫俗子,怎可能超脫,所以,他將菩提子放在身上這麼久纔拿出來。
從安柔5月21日倒下開始,他坐在病牀前,看著監護儀器上的波痕,往昔的記憶如同播放膠片電影一般,一段段的在他腦子裡躍過,然後,尼爾斯做出了現在的選擇。
輕輕的喟嘆:“柔柔。”
安柔聞聲挺直了腰身,卻並未立刻回身來看尼爾斯。
尼爾斯看著她擡手拂過眼角,心隨著她的動作微微的顫。
安柔深深的吸了口氣,轉過頭對著尼爾斯笑。
那個笑容,溫婉優雅,與墓碑上那個永恆的笑容一般無二。
在尼爾斯很小的時候,時常聽大人們談及施洛辰的父親有多愛戴靜蓉,那個時候很多人搞不明白,那個容貌淡的如同水墨輕勾出的素畫女子,何以博得優秀如施伯安一般的男子傾心,且十幾年未變。
如今,尼爾斯想自己大概明白了,流於淺表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花顏的萎靡,會慢慢褪色,只有撫觸到靈魂深處的相守,纔會日久彌新。
端著淺淡的笑容,步履姍姍,向他走來。
她眼底蘊滿歉然,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抱歉,還要讓你再跑一趟。”
他突然生出一陣莫名的赧然,故作鎮定的搖頭:“無礙。”
她又問:“易教授他還好麼?”
他點頭:“嗯,還好的。”
他們並肩徐行,良久,安柔終究還是幽幽的開口:“如果給易教授知道雪蘭的事情,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