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點好自己的東西,然後在這裡簽名!”
頭頂傳來嚴肅冷漠的聲音,許麥藍垂著眼眸,只看的到略顯粗糙的手指點在面前的白紙上。
她握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筆鋒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清晰流利。
旁邊灰色的筐子裡是屬於她的東西,一串鑰匙,米色的襯衫和深色牛仔褲,還有四十三塊六毛錢,一張二十兩張十塊的面額,其他全是硬幣,破舊的紙幣卷在一起,仿若前一分鐘才被主人從兜裡掏出來扔在那裡。
她有種時光靜止的錯覺,如果不是窗外枯黃的落葉和蕭瑟的秋風,她會以爲自己也不過是昨天才走進這裡。
其實一切都不同了,她換好衣服走出去,鐵門在身後關上,外面是梅城十年來最冷的秋天。
許麥藍上了一輛中巴車,迎著車上所有乘客的異樣的眼光,走向最後一排剩下的唯一一個座位。怕冷的人這些天甚至已經套上了薄款的羽絨服,她衣著單薄卻形容自在,像是完全來自另外一個空間,誰都會好奇地多看兩眼。
她不是不怕冷,只不過能夠自由的呼吸顯然更加可貴。
疲倦地閉上眼睛,她知道這些都不算什麼的,今後被當作異類的時候還有得是。
在這樣世俗的世界裡,年輕的女人,離過婚尚且被貼上標籤不得翻身,何況是坐過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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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熟到不能再熟,被禁錮在高牆裡的時候,單調的出操和勞動讓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樣的麻木,如果心裡沒有一點牽念和寄託,大概沒幾個人能熬到重獲自由的那一天。麥藍想的最多的就是他們家所在的那片居民區,一棟房子、一棵樹、一隻郵筒這樣具體地去回憶和咀嚼,生怕忘記,最後連她跟弟弟小時候上學摔過跤的石坎兒在哪個位置都能想起來,弟弟額頭磕了個包,她手掌擦出了血,疼的齜牙咧嘴,還要忍著疼不敢讓爸媽知道,怕被責備調皮。
那時候真好啊,一家人都在,整整齊齊的。
如今呢?回憶歷歷在目,景緻卻還是有些不同了,很多新的招牌,沒見過的店面。麥藍從小在這裡長大,日復一日,生活似乎都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連周遭的環境都是一成不變的。
現在她才明白,並不是沒有變,而是她身在其中,從沒離開過,察覺不到罷了。
原來平平淡淡,沒有變遷的日子,纔是快樂。
她站在家門口,手裡握著那串鑰匙微微顫抖。
門上貼著褪了色的春聯和端午時掛上就沒取下來的枯艾草,她走的時候沒有這些東西,而她看得出,門重新漆過,鎖頭也換了。
這明明是她的家,可又不是她的家了。
她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倖,樓下樓道口那扇斑駁的防盜鐵門她還是打開了不是嗎?也許……這扇門她也還是可以打開的。
用她手裡的鑰匙,打開她家門的鑰匙。
世間總是缺乏奇蹟,鑰匙根本捅不進鎖孔,她試了又試,手心的汗水讓鑰匙都打滑。
怎麼會打不開呢?
怎麼就打不開了呢?
她抿緊了脣,終於勉強塞進鑰匙,當然肯定是轉不動的,她急得拉住門把手使勁地搖晃,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可那扇門依舊紋絲不動。
門內似乎沒有人在家,倒是對面的住戶被驚動了,開門看到她,有些驚詫,“是藍藍嗎?”
麥藍轉過身,她臉色很差,身上出了一身虛汗,說不清是熱還是冷,怔怔地看著對門的中年女人,“胡老師。”
“哎,你……你回來了?”胡老師斟酌了一下用詞,沒用一般對刑滿釋放的人所用的那句“出來了”,而是透著一絲呵護和小心翼翼,不僅因爲是鄰居,還因爲她跟許麥藍的媽媽何寧是老同事,看著麥藍長大。
“嗯。胡老師,我想問,我家的門爲什麼打不開了?”
“你還不知道啊?這房子已經給學校其他的老師住了,住了快一年了。”
麥藍似乎反應不過來,喃喃道,“爲什麼……這是我們家的房子啊!”
胡老師嘆了口氣,“你家當年沒辦產權,所以理論上這房還是屬於學校的教工宿舍。你媽媽去世很多年了,工會本來早就要收回房子給新來的老師住的,可你們家情況大家都知道,你爸爸帶著你和你弟弟兩個孩子不容易,所以當作是給教工家屬的特別優待。如果你爸爸沒那麼早走,可以一直住到他晚年臨終,那時你們年輕人都該工作了……唉,誰知道又出了這樣的事!”
麥藍覺得腿腳發軟,佩服自己依舊僵立著而沒有倒下去。
她初中的時候媽媽就病逝了,尿毒癥,治療費用對他們這樣的家庭是天文數字般的一筆錢。爸爸許遠生愛妻兒勝過他自己,堅持治療到最後一刻,甚至打算好了盤出經營的小食店給媽媽做換腎手術,可惜她根本就沒能等到合適的*就撒手人寰。
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校恰好出了政策,住在教工宿舍的教職員工交七萬塊錢,可以獲得既有住房的真正產權。這片小區不過三四幢樓房,都是幾十年代初期由教育局出資修建,解決教職員工家庭住房問題的。沒有拿到產權,房子的所有權自然還是在公家手裡,他們要怎麼分配都是合法的。
可許家當時哪裡有多餘的錢來置換產權?不過區區七萬塊,麥藍的家就沒有了,她無家可歸了。
“藍藍啊,別太難過,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你纔剛回來,進來我家坐坐吧?”胡老師心疼麥藍的遭遇,纔多大年紀的孩子,家裡接二連三的出事,哭都沒哭一聲,真怕她撐不住了。
麥藍擡起頭,“不了,胡老師,您回去吧,我再去……別處看看。”
她還能去哪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現在不適宜留下來,做不了主人,也做不成客人。
對面的屋裡走出衣著隨意的男人,胡老師的老伴是附近工廠的退休工人,他沒有胡老師這樣的修養,看到麥藍就像看到了致病的病菌一般自然而然地露出嫌惡和避之不及的神色。
這樣的神情,麥藍之前就見了太多,所以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弟弟呢,還是沒消息?”
麥藍點點頭。
胡老師沉沉嘆息,“唉,寸冬這孩子……”
她兩鬢斑斑白髮映在麥藍眼裡,仍舊是課堂上那個和藹的老師。那時候媽媽教語文,胡老師教歷史,麥藍還上過她的課,她把歷史講的生動有趣,麥藍甚至想過以後上大學就讀歷史系,本科唸完還要念研究生,然後也回學校來教書,像媽媽一樣,像胡老師一樣。
可理想又怎麼敵得過現實,她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許麥藍和許寸冬姐弟倆的名字會被邊緣化,甚至成爲附近小區街道的一個恥辱。
也只有胡老師這樣教了一輩子書的人,始終把他們當孩子和學生來看,纔會說起這事的時候還帶著惋惜和同情。
麥藍跟她再見,又再三回頭看那扇打不開的門。
從今往後,這裡再不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