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影宮馬廄,寒氣將盡,暮春將去。
蔽月如往常一樣,靜坐於木板搭成的牀鋪。簡陋的屋子裡,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簡陋如此,他並不在意。
夜風(fēng)雖涼,他不打算關(guān)閉門戶。靜坐多時,他開始伸展手臂。健碩的臂膀上,肌肉骨氣,輕燈照耀下,呈現(xiàn)小麥色。
他忍不住微笑,眼前,浮現(xiàn)暮湮的嬌嗔神態(tài)。
攬月臺下,他從夜幕中走向暮湮,他說是馬匹丟了,出來尋馬。然後發(fā)現(xiàn)暮湮要出煙影宮,他因擔(dān)心她,才尾隨到此。
想不到,暮湮就這個輕易相信了他。暮湮,她又何曾料到,這乍然的出現(xiàn),其實是蔽月刻意的安排。
他對她的一切行動,全然控制在掌心。對她的所思所想,也必定要做到了如指掌。
市集上經(jīng)常有人變戲法逗樂人羣,人們便賞以錢財。小池喜歡看,她迷戀於戲法的神奇,卻殊不知那所謂的戲法只是障人眼目,和騙術(shù)又有何區(qū)別?
攬月臺上跳躍的藍(lán)色鬼火,名義上是夜梟巫師給宮城預(yù)卜吉兇,實則上,卻是夜梟巫師在向他蔽月宣戰(zhàn)。
他已知夜梟是誰!
他於夜梟的夙仇由來已久,不知從何時開始,亦不知會於何時結(jié)束。對於兩人,所要做的,只是宣戰(zhàn)和迎戰(zhàn)。
這不是人類的戰(zhàn)爭,卻一定會殃及人間。
由來如此,即便因遭天譴,他此次,也一定要拉夜梟墊底。
他不用去攬月臺,夜梟所要做的占卜,他比誰都清楚。
而暮湮病體初愈,想要登上攬月臺不異於是件得不償失的事情。如果自己施以援手助她安然登上攬月臺能讓美人的芳心更深地在自己的柔情中淪陷,那他蔽月又爲(wèi)何要放棄這樣的機(jī)會呢?
所謂,愛得深,方傷得深,傷得深,方會痛得切。
面不改色,溫柔至極地告訴暮湮,他會變戲法。此話一出,立即得到小池的毫無保留地崇拜。
暮湮雖詫異,卻並不懷疑他。在他的故弄玄虛裡,暮湮和小池,被他無風(fēng)無險地送上了攬月臺。至於如何下臺,蔽月根本不會去擔(dān)心。因爲(wèi)攬月臺上,有百里霜和龍沃。
他們,必定會有人護(hù)送暮湮下攬月臺。
至於夜梟琉璃珠內(nèi)所幻出的怪鳥,這是他的酸與。夜梟,當(dāng)然要將酸與呈現(xiàn)在世人的眼中,因爲(wèi),夜梟要讓人世人都以爲(wèi),酸與纔是爲(wèi)禍人間的妖物。甚至酸與這妖物的背後,還有更厲害的妖物在興風(fēng)作亂。
那又如何?他會怕麼?蔽月冷笑,睜開的眸子,掠起一抹赤焰。
“夜梟你本事再大,你又奈我何?”
對於蔽月來說,是否得美人靈力,只是其次。報仇,纔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敞開的門外一陣?yán)滹L(fēng)襲捲而來,燭影搖動,發(fā)出絲絲的聲響。
酸與來了。
蔽月起身,徑直走向戶外。仰首夜空,但見蛇形飛鳥盤旋於空,嘴裡,發(fā)出一聲怪鳴。
蔽月一怔,招手示意酸與靠近自己。酸與會意,立即臣服於蔽月臂膀上。
蔽月凝神望去,見酸與的童仁中,跳躍出一點藍(lán)色焰火。那焰火,便是今晚出現(xiàn)在攬月臺上的。
酸與在無恨城已被夜梟知道,那麼,蔽月的藏身之處,夜梟應(yīng)該很快會知道。
那藍(lán)色焰火,曾被夜梟做過法術(shù),只要酸與經(jīng)過這藍(lán)色焰火附近,便會在酸與瞳仁中留下影像。
而夜梟,之後便可以隨時通過琉璃珠所攝住的影像看見蔽月的所在。
蔽月冷笑,他焉能讓夜梟得逞?
伸手,撫在酸與眼皮,用力抹去瞳仁中藍(lán)色焰火。魔法無邊,誰更勝一籌,一切還太早。
煙影宮議事廳,雖已夜深,卻仍是燈火通明。
廳內(nèi)十分的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城主秦歸路端著一杯已經(jīng)涼去的香茗,緩緩地飲了一口。
秦歸路望著自己親自迎請回來的夜梟,低沉道:“難道說這宮城命案便是這怪鳥所爲(wèi)?”
“難說,必定是與這怪鳥有關(guān)聯(lián)之人。”夜梟淡淡拂袖,起身,立於議事廳門邊,看著遙遙天幕出神。
秦歸路臉色凝重,妖魔作亂,他也是第一次遇見。至於如何降服,他也沒有主意。他之所以會去請這荒山野嶺的夜梟巫師,是因爲(wèi)個宮城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是以巫師爲(wèi)尊,巫師是作爲(wèi)護(hù)城之神而供奉的。
他本不全信,可如今,卻不敢不信。
無恨城城主夫婦歷代所生皆爲(wèi)女嬰,生來天賦異稟,洞知天下事。只因凌心生下男嬰秦淺,異能便從這一代開始終止。
這,是不是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然而秦歸路與墓地孤女姚梨的結(jié)合,似又給宮城帶來一絲希望。他們的女兒暮湮生下來便天賦異稟,體內(nèi)有潛藏的靈力。
是造福宮城,還是爲(wèi)禍宮城,便看此人是善是惡。甚至女兒暮湮的生死,都成了一場難以預(yù)測難以操控的賭局。賭的,就是暮湮成親之夜夫君的真心。
此事紛繁複雜,更何況,凌心與姚梨的恩怨將女兒暮湮又捲入了一個可怕的血咒。暮湮,恰如渺渺空氣中一縷虛無的菸絲,難逃被風(fēng)吹散的命運。
“難道,夜梟替換真不能稍加指點逢兇化吉的迷津麼?”秦歸路擡頭,凝視那白色骷髏黑色衣袍的身影。
“夜梟當(dāng)初只是答應(yīng)城主占卜吉兇預(yù)測禍福,並未答應(yīng)城主泄露天機(jī)來逆天解除劫難。”夜梟並未轉(zhuǎn)身,只是望著天幕淡淡而言。
秦歸路長嘆一聲,放下茶杯,緩緩走到夜梟身後。
“撲通”一聲,雙膝著地,懇請道:“請夜梟務(wù)必指點,無恨城,不能毀在我秦歸路的手裡。”
一陣涼風(fēng)捲進(jìn)來,秦歸路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他,若不是山窮水盡,斷不會跪下求他。
他有了髮妻凌心的血咒作爲(wèi)前車之鑑,二十年無法看著女兒暮湮受盡病痛折磨,如今,已不能不信妖魔之說。
“五城歸一,無煙有月”這到底在預(yù)言什麼?
無恨城,難道真要毀於一旦。這是他,無法承受之痛。
若夜梟能將這劫難化解,他何惜一跪?
“城主這是讓我爲(wèi)難。”夜梟轉(zhuǎn)身,望著跪地的秦歸路,並未將其挽起。
秦歸路臉色黯然,一生英勇,卻在一跪中殆盡。
可他,有求於夜梟:“夜梟大師既然能洞悉天機(jī),還請慈悲爲(wèi)懷,以宮城子民性命爲(wèi)重。”
夜梟只是凝望秦歸路,抿脣不語。
他求的是什麼?秦歸路心裡疑惑不已,若讓夜梟折壽來化解宮城劫難,逆天而行,秦歸路該許他什麼?
“若夜梟替換能化解這場劫難,保住無恨城,秦歸路願許給夜梟替換所有,包括,性命!”秦歸路神色肅穆,並半分虛假。
夜梟眼中劃過一絲光亮,此時天幕處層巒起伏,松濤陣陣。
如此天力,僅憑人力,如何化解?若要化解,秦歸路必求他。
他要的,就是秦歸路這句話,許出所有。也包括他女兒的,性命!
若沒他女兒暮湮,他也是辦不到的!
夜梟扶起秦歸路,啓脣,吐出一個“好”字。
夜色茫茫望不到邊,暮湮讓小池宿於自己房中,只爲(wèi)長夜難眠,心事紛繁。
暮湮一路經(jīng)涼風(fēng)一吹,有些咳嗽。這令小池?fù)?dān)心不已,生怕暮湮又要添病。
小池?fù)纹鹕碜樱⒁暷轰危钡溃骸靶〗悴×诉@些時日,剛見好轉(zhuǎn),今天卻又開始咳嗽。看來今晚真不該去攬月臺,如今怎麼是好?”
暮湮笑笑,瞥了一眼小池,低聲道:“這沒有什麼要緊,可能喉嚨乾燥,你去幫我倒杯水,我潤潤喉可能就好了。”
小池趕緊掀了被褥,下牀去端來一杯茶:“是涼的。”
暮湮倚靠牀榻,伸手接過:“要的就是涼的,沒什麼。”
暮湮飲下茶水,微微喘息,片刻,果真感覺喉嚨處的幹癢減輕很多。
聞言,小池深吸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才得以稍稍放下。
小池伸手,替暮湮理了理腮邊幾縷亂髮,一字一句,說得懇切:“小姐若不喜歡那夜梟,也不要當(dāng)著城主的面說出來。奴婢看城主在攬月臺上對小姐說的那些話很生氣,若真惹惱了城主,小姐可是要受罰的。”
提起夜梟,暮湮的聲線開始變得冷硬,說不清楚,她就是特別反感夜梟:“怕什麼,爹爹或許被他迷惑,沒看清楚夜梟的真面目。夜梟若真宛如神明,就該爲(wèi)人間消災(zāi)解難,哪有袖手旁觀叫人自保的道理。”
小池的目光落在暮湮有些僵冷的臉龐上,攬月臺上,夜梟占卜的一幕著實令人心驚。以死人的白骨起壇,活人的血滴喂琉璃珠,還有那幽靈鬼火,無不令人毛骨悚然。只是,巫師各有各的占卜之術(shù),而他們宛若神明並非神明,又怎麼能奢望他們懷有神明的大慈悲之心?
小池輕道:“巫師其實也是人,只不過比凡人多了一些能耐。小姐,人不爲(wèi)己天誅地滅,他不願折壽逆天化解劫難也是情有可原的。”
說不清是因著喝下那杯涼掉的茶,還是因著小池的這句人不爲(wèi)己天誅地滅的話暮湮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心在逐漸變冷。
“難道說,真的只能看妖魔爲(wèi)禍,我們卻無能無力麼?”
小池背脊僵硬,有些慌亂道:“小姐瞎想什麼,這世間總是一物降一物的。”
暮湮無言,小池或許說得不錯。這世間,原本就是一物降一物。只是,若孃親夢境中的仙人之言是真,將來得她處子之身,得她靈力之人,對她又是否是真心?
如果沒有,一切便是無意義。而死,便是自己最終的歸路。長夜漫漫,暮湮微微仰頭,想要看穿這望不到盡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