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緩流逝,崖下一片死寂,而這樣的死寂,只代表一種結果,那就是死亡。
龍沃和百里霜上不來了,那麼暮湮,也絕無可能上來。
黃昏時刻,秦歸路立於懸崖邊上,俯首間,有渾濁的淚水滴落於崖下??章涞氖衷僖淮芜o,可再怎麼攥,也無法攥住已經失去的某些東西。
替女兒擇婿本是一件歡喜的事情,而此刻卻以死亡作爲結局。
是不是犧牲女兒,真的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他想要擴充疆土而做出的任何一次的謀算。
以前,暮湮是他的顧慮所在。而從此刻起,暮湮再不是他的顧慮和阻礙。
沒有什麼,比天時地利人和最爲重要。
只要本著大義之名,就可以。這也是,每個成大事者的運籌帷幄。
利用每一個可利用的人,來實現自己的大業或許免不被了被人所唾棄。但只要成就了自己的霸業,他就是萬人敬仰的神。
至於真相浮出時被人唾棄,他當然不希望有這麼一天。所以,他會隆重地爲女兒辦一場喪事。讓所有人知道,他秦歸路不但是個大義的城主,同時也是個傷心欲絕的慈父。
因爲他讓她的女兒爲了宮城的禍福而下懸崖親自監督誰能奪到巨蟒腹中的蛇膽才導致女兒不幸犧牲的,暮湮是爲宮城而死,他秦歸路這樣做是爲了大義。
此時面對懸崖的他無須過多的言語,他只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作爲父親那種深沉的悲痛和沉默。
轉身,他緩步離開懸崖,滿是風霜的臉上老淚縱橫。
他相信,滿城的城民都必將更愛戴他!
“城主……”
越總管見秦歸路神色慘然,便疾步走了過來伸手欲要攙扶他。
秦歸路避開了他的攙扶,老淚縱橫不止。他瑟瑟地蠕動著嘴脣:“我要在這等湮兒上來,我要等湮兒平安地上來。”
“可二小姐她上不來了!”後面,是夜梟巫師冰冷的聲音。他緊緊盯著秦歸路的背影,說著最不堪的話:“所謂天賦異稟的人若在困境中無法保住自己的命,又如何保護宮城?”
秦歸路赫然轉身,指著夜梟怒喝:“不許這麼說湮兒,不許!”
“可事實如此,城主大人你不是親眼見證了嗎?”夜梟神色淡漠,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黑袍上,白色骷髏頭陰森可怖。
越總管忍不住嘆息,杵在了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秦歸路喃喃:“不,我要等湮兒上來,我還是要在這等湮兒上來?!?
“她不會上來了!不管城主大人你在這等多久,她都不會上來了!”夜梟用最淡漠的話,說出最殘酷的事實。
傷的,豈是秦歸路的心?
漫長的等待中,秦弄雪心力耗盡不堪重負地昏睡於季姜的懷中。
而蔽月自從暮湮下去到現在再未說過一句話,他只是沉默地望著懸崖下的迷離霧氣面無表情。
夜梟和秦歸路的對話驚動了蔽月,蔽月的濃眉蹙了蹙。他的大掌,握緊了拳頭。
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他無視身後悲痛欲絕的秦歸路,他覺得秦歸路那所謂的悲傷根本就不值得他的同情。
他只覺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罷了,這樣卑劣的演戲,瞞得過別人卻不可能瞞得過他。
從秦歸路說出讓暮湮同龍沃他們一起下懸崖那刻起,他開始認清楚了一個事實。秦歸路的心狠,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他並沒有像季姜那樣出言阻止,他也不會阻止。因爲秦歸路的冷酷,正是他所期望的。
他希望,一切都朝著自己的計劃發展。
至於夜梟,蔽月根本未將他放在心上。因爲,夜梟沒有同他斗的資本。
“天一暗,大家想要下山就難了。逝者已矣,請城主節哀!”眼看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夜梟再一次催促衆人離去。
秦歸路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他略顯蒼老的身姿立於崖頂好似一僵化的石像。
昏睡的弄雪在季姜用力掐她的人中穴之下悠悠醒轉,她茫然四顧,臉上是深深的失望之色。
暮湮的身影始終沒有進入她的視線,她的心,又開始撕裂。
她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昏厥後醒來,但她知道了一個事實,暮湮是真的回不來了。
她的淚水又涌了出來,無力地將頭從季姜懷中擡起。
季姜望著弄雪滿是淚痕地臉,憐惜道:“弄雪,你同他們一起下山,我留下來等湮兒?!?
弄雪的淚水流的更兇,她知道季姜不會輕易做出決定,一旦做出便不會改變。所以,她不會勸說。
因爲她一直都知道,季姜是那麼愛暮湮。
終於,夜梟作出了決定,他朝越總管吩咐:“崖頂入夜後兇險萬分,大家留在此處並不安全。越總管,城主大人傷心過度,請你照顧城主大人啓程?!?
越總管領命,以前在無恨城他只需要聽秦歸路一人的?,F在,他除了要聽命的秦歸路,同時也要聽命於夜梟。
越總管上前攙扶著木然的秦歸路上了馬,接著,自己也躍上了馬背。
弄雪望著季姜,艱澀道:“小心!”
季姜淡淡與她對望,黑眸沉靜如水。他輕輕頷首,柔聲道:“去吧?!?
弄雪轉身,與秦歸路一行躍馬而去。
崖頂,還剩下兩個人。
一個是季姜,另一個是蔽月。
兩人並肩立於懸崖邊,久久地,沉默著。
直到夜色將整個崖頂吞沒,風一陣緊似一陣的刮來,颳得季姜的臉生生地痛。
可再痛,也比不上他心中的痛。
這一次的事情,季姜對秦歸路失望至極。他無法接受一個父親逼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懸崖的事實。
他根本不信秦歸路說的這所謂的城規,他認爲秦歸路所說的那些只不過是逃避良心譴責的一個藉口。
可他無力阻止,因爲他只是一個外人。再親近一點,他只不過是暮湮的大夫。
他亦是無恨城的子民,作爲子民,當城主將城規擺放在眼前時,他無法不從。
他下過懸崖,知道懸崖下面是如何的兇險。
當暮湮順從了秦歸路並決然地走向懸崖時,他知道一切都不可逆轉。他的反對,無法改變秦歸路的決定。
此刻他能做的,就是在此地等候暮湮上來。
可是,暮湮還能回來麼?
若不能,他定然會親自下懸崖去找。不管暮湮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回她。
“也許我們該下去找湮兒!”季姜的聲音很淡,卻很篤定。
蔽月“嗯”了一聲,他早就料定季姜一定會爲了暮湮下這趟懸崖。季姜對暮湮的情,“深”這一個字已不足以形容。是真正當得上“癡”。
蔽月有幾分欣賞季姜的從容淡泊和癡心情長,但欣賞歸欣賞,他亦不會將他納爲朋友的名列。因爲,他蔽月從來不需要這些所謂的朋友。
何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季姜是他的情敵。這對他的計劃,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影響。
但季姜說出要去懸崖下找暮湮時,蔽月沒有反對。因爲蔽月也已經決定親自去崖底找尋暮湮,他不可能讓暮湮就這樣死去。
蔽月發過誓,暮湮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裡。
蔽月可以給季**等的機會來競爭暮湮,但絕不會成全季姜。他相信暮湮絕不可能愛上季姜,因爲暮湮愛的只會是他,蔽月。
“天已經黑了,即使要下懸崖,也得等到天亮?!北卧碌穆曇粲行┧粏?。
季姜的神情沒有太多的驚訝和變化,黑夜的降臨使得他不能下懸崖,那他只有在崖頂等到天亮。
待天一亮,他便會立即下懸崖去找暮湮。
即便明知道這樣的尋找或許一點意義都沒有,但他還是決定了去,他不能找都不找一下就判定了暮湮的死刑。
至於去哪裡尋找,孽龍洞口,自然是第一選擇。那個洞穴,他知道在哪。
他也知道,蔽月也清楚那孽龍洞在哪。否則,蔽月不可能挖回那唯一一株帝休木。
如果蔽月肯去,或許尋找暮湮的希望便多了一分。
只要能找到暮湮,他情願成全蔽月和暮湮。
兩個男人,兩種心緒,誰又能說誰愛暮湮深一些?
堅持自己所愛是一種情深,而成全自己所愛,難道不是一種情深麼?
夜風中,季姜盤膝而坐。他微微閉上眼,決定將精神養好。他真希望自己忽然一睜眼便看見暮湮站在懸崖邊,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蔽月背季姜而立,那雙眸子在暗沉的夜幕中跳躍出一簇赤焰。
其實早在昨晚,他就已經知道秦歸路和夜梟的陰謀。關於兩人在夜梟屋子裡的那一場談話,蔽月聽得一清二楚。
很不幸,夜梟即便是深夜謀劃也不能逃脫蔽月的掌控。
夜梟用琉璃珠占卜未來吉兇和事物原貌,蔽月自然也有本事知道夜梟的行動。
此刻,蔽月避開季姜,他召來了酸與,交代它該如何做……
而他,也絕對相信酸與,一定不負他所望。因爲酸與,本不是凡人。
其實,黑夜和白天,對蔽月來說沒有什麼兩樣。
但於季姜一個凡人,自然是另當別論。
是以,他必須提醒季姜等天亮再下懸崖。即使不能當季姜是朋友,他暫時還不想季姜送命。
夜色迷濛中,暮湮絕美的臉浮現在蔽月的眼前,蔽月的心忍不住揪了一下。莫非,自己竟也在意她的生死麼?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他讓酸與去阻止意外發生,只不過是想讓暮湮在九死一生的情況下活著來面對父親的冷酷和無情。
蔽月這樣做,只不過是爲了自己更殘忍的報復!
蔽月揚眉,嘴角浮出殘忍的笑。
暮湮的痛纔剛剛開始而已,最痛的時刻還沒到來。
是以,蔽月怎麼能允許暮湮送命呢?
是以,他吩咐酸與將暮湮等人扔到那山洞裡,讓暮湮在那荒寒的山洞度過那難忘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