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她是因爲(wèi)走神而迷路了。迷路不是一件好事,她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她不能讓蔽月知道她在懷疑他,更不能讓蔽月知道她在查他。
她強(qiáng)撐著身體沿著小徑蹣跚而行,一步一行之間牽動了膝蓋上的傷口,鑽心的痛感使得她蹙緊了眉,咬緊了牙關(guān)。
走了好久,前面已不再是竹林。是什麼地方她不知道,只是隱約看見有個亭子,亭子周邊是大半個人高的灌木叢,旁邊還稀稀落落地矗立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巨石假山。
也就是在此時,一個男人的身影驀然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那人背對正腰蹲在亭中,頭垂得很低。
暮湮驚住,她認(rèn)得那個背影,那彎腰蹲在地上的男人是酸與。
他在幹什麼?
暮湮來不及多想,她下意識地將身體隱於亭邊的一叢粉色月季後。
亭中,傳來一陣異響。
她忍不住伸手將眼前用來掩蔽身體的月季叢稍稍分開,帶刺的纖枝立即在她的手背勾出幾道傷痕,白皙的肌膚上有絲絲的鮮血沁出。可她顧不得痛,也顧不得擦拭,她只是睜大了眸子朝亭中看去。
在酸與的面前,一個紫衣女人靜靜地躺在地上。隔著一段距離,暮湮看不清楚女人模樣。只看見那紫色的衫裙被撩到了女人的膝蓋以上,而雙腿是張開的。這樣曖昧的姿勢,讓人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起來。
此刻的酸與正在擺弄地上紫衣女人的身體,那女人卻悄無聲息,一動不動,竟是沒有氣息一般。
一種不祥之感襲上暮湮的心頭,莫非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
當(dāng)她重新凝望時,她駭?shù)貌铧c叫出聲來。
酸與此時已經(jīng)站起了身,他身形微側(cè),頭亦擡起,雙眼凝視著某一處。而他的嘴角竟然沾滿了鮮血,臉上露出怪異的神情。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滿嘴是血的酸與,背脊似有幾百條毛毛蟲緩緩爬過,她只覺得陣陣寒意直透心底。
這樣的情景,讓她立即聯(lián)想到那些先遭人**,接著全身的血液都乾涸的女屍。
她揪住胸襟,大氣也不敢喘,生怕亭中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偷窺這一切。
猶自怔然間,只聽“滴瀝”一聲,有鳥從暮湮的頭頂一掠而過,旋即便隱向天幕。
暮湮嚇了一跳,手下一抖,月季枝晃動。
“誰?”忽聽得一聲猛喝,酸與在亭中發(fā)話了:“自己趕緊出來,別讓我揪出你來!”
暮湮一驚,莫非自己已被發(fā)現(xiàn)?
這,這可怎麼辦?難道就這樣走出去面對他嗎?
暮湮兀自忐忑不安,竟不知道是走出好還是繼續(xù)躲起來纔好,卻聽到一嬌滴滴的女音響起:“酸與大人別慌,是我!”
暮湮循聲望去,卻是牡丹從花枝綽約間走來。她已經(jīng)走到了亭中,與酸與相對而立。
“果然是你!”酸與的語氣少了平時的恭敬,此刻微微冷肅。
“酸與大人神經(jīng)妙算麼?”牡丹的故意訝異地問。
“不是我神機(jī)妙算,而是這王宮裡除了你喜歡鬼鬼祟祟地去幹著一些勾當(dāng),再找不出其他的人來。敢來窺視我的人,只怕也只有你牡丹了!”酸與嗤笑一聲,冷淡道:“你來這幹什麼?”
牡丹作無辜狀,嬌聲微嗔:“牡丹只是偶然路過,不巧讓牡丹看見不該看見的。怎麼,酸與大人這可是惱羞成怒了?”
暮湮方明白,酸與發(fā)現(xiàn)的是掩蔽在另一處的牡丹。
“如果你要看什麼,儘管大方上前來看好了,不必躲躲藏藏。”酸與的語氣變冷,側(cè)過身,擡起衣袖擦拭著嘴角。
牡丹嬌笑:“牡丹對其他的都不好奇,唯獨好奇你嘴角的血……”
酸與瞪視她:“無聊!”
牡丹嗤笑:“就算無聊吧,那麼這地上的女人,你打算如何處理?”
酸與沉聲道:“不牢你操心,我會吩咐侍衛(wèi)來埋掉!”
隱約聽到牡丹冷笑了一聲,接著便聽她問:“那三個假扮女婢的男人已經(jīng)被王上囚禁了起來對嗎?”
酸與瞪著牡丹,語氣肅冷:“不錯!”
“王上想利用那三人對付他們各自宮城的子民是嗎?”牡丹又帶著幾分好奇與探究地問。
酸與沉默。
“王上要攻打無恨城了嗎?”酸與越是不答,牡丹就越想去弄清楚。
酸與別開頭不看牡丹。
牡丹得不到酸與的答案,不由得微微垂頭愣怔了片刻。之後,她不無傷感和厭煩地問:“王上真打算同湮兒成親嗎?”
“當(dāng)然!”酸與回眸看了她一眼,這事,他倒是不想瞞著牡丹。
牡丹冷笑一笑,上前一步盯著酸與,遏制不住激動神色:“王上還是要遣散我們嗎?”
“不錯。”
“可王上爲(wèi)了一個秦暮湮就遣散整個後宮,值得嗎?”牡丹咬牙,切切地問。
“那是王上的事情!”
“若說王上愛秦暮湮,爲(wèi)什麼又命人將她抓起來祭天?”牡丹嘲諷不已,眸光冷漠而鋒利:“若說王上不愛秦暮湮,可王上又爲(wèi)何去祭天臺救下她?”
酸與冷冷道:“你管得太多了!”
“王上爲(wèi)什麼要處心積慮讓湮兒愛上他,爲(wèi)了她那不知真假的靈力,還是爲(wèi)了折磨她?”從牡丹最終問出的這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好似陽光下的塵灰,有著說不出來的刺心與嗆人。
暮湮怔住……
“王上與湮兒之間到底有怎樣的仇恨?”牡丹不死心,又問。
酸與冷哼:“無可奉告!”
“王上就不怕湮兒知道他所做的這些麼?”牡丹冷笑。
酸與不耐地打斷了牡丹的話:“王上不會讓她知道!”
牡丹道:“紙包不住火,她總會知道的!”
“那就等到她知道的時候再說!”酸與已經(jīng)開始有了怒氣。
牡丹莞爾一笑:“王上果然是冷酷絕情!”
“說夠了嗎?”酸與盯著牡丹。
“夠了。”語畢,牡丹冷笑著離去。
酸與看著牡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他很快地離開了涼亭。
聽到這番話的暮湮,心裡已經(jīng)是空茫一片。每一個字,都如一把刀插進(jìn)了她的心窩。
原來,他曾用她去祭天!
原來,他囚禁了龍沃、百里霜和季姜!
原來,他在準(zhǔn)備同她成親的同時,也在準(zhǔn)備攻打無恨城!
原來,他要她愛上他是爲(wèi)了更深的折磨她!
他和她,到底有什麼樣的深仇?
暮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涼亭的,模模糊糊地想著所有的前塵過往,淚眼盈盈中,她已經(jīng)辨不出方向。她只覺得心心力交瘁,在一條開得獵獵如焚的秋海棠的小徑邊,兩眼一黑便昏厥了過去。
暮湮醒來時已身在鏡花閣,小夭正守在牀邊。
“小姐,你醒了?”小夭臉上似有淚痕,見到暮湮醒來時,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怎麼了?”暮湮看著小夭,臉上一片茫然。她不知道小夭爲(wèi)何會有淚痕,爲(wèi)何見到自己醒來又是那麼的欣喜。
小夭又哭又笑道:“小姐暈倒在彤雲(yún)殿附近,是巡守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小姐,送小姐回來的。”
暮湮愣住,自己曾經(jīng)暈倒過嗎?
腦海裡努力回想,她終於記起自己曾去過寒潭發(fā)現(xiàn)了沒有被天火燒死的林不悔,離開寒潭後,她因迷路而來到了一片竹林。竹林邊的亭子裡,有倒地而臥的紫衣女子,有滿嘴鮮血的酸與,還有酸與同牡丹的那番對話。
她的心開始揪緊,手也忍不住顫抖。有那麼片刻,她覺得自己宛如墜入了千丈碎冰化成的深水寒潭之中。一呼一吸之間,從足心冷到了頭頂。
直到今日,暮湮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罷了。她一直活在蔽月的仇恨和欺騙之中恍然未覺,還天真可笑的以爲(wèi),蔽月會與她白首偕老。
她忍住流淚的衝動,可無法掩飾胸腔因難受而產(chǎn)生的窒息之感。她伸手,揪緊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她一定要撐住,一定不能再犯病,否則,她永遠(yuǎn)都離不開幻城!
小夭發(fā)現(xiàn)暮湮的異樣,擔(dān)心地問:“小姐,你到底怎麼了?”
“沒有……小夭。”暮湮望著小夭,她今天所經(jīng)歷的這些不能對小夭說。小夭對她再好,小夭始終是幻城的人,是蔽月的人。
“可是,小姐的臉色很差。”小夭凝視暮湮,眸中的關(guān)切絲絲縷縷縈繞在了暮湮的心中。
暮湮沉吟片刻,望著小夭道:“對不起,小夭,是我離開鏡花閣太遠(yuǎn)而讓自己身體不舒服的,我又害你擔(dān)心了!”
“小姐別自責(zé)了,人沒事纔是最重要的。”小夭搖搖頭,臉上籠著一抹煙霧似的愁容,她懇求道:“小姐再不能一個人出去了,這樣太危險!”
暮湮臉色蒼白,語氣依舊微有自責(zé)又帶著肯定道:“我以後再不會讓你擔(dān)心了,小夭,你相信我。”她暗暗想要平復(fù)心頭的悸痛,那水潤的眸子卻彷彿是蕭索秋日裡夕陽西下十分枯草上籠著的一抹寒煙,飄渺而迷離:“我來這裡一直得你盡心侍候,可惜我身無長物,也只能言語感激你了。”
“小姐千萬別這樣說,奴婢很惶恐!”小夭怔怔地,感覺到暮湮的異樣,卻又不曉得她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入夜,彤雲(yún)殿燈火通明。
“爲(wèi)什麼這麼不小心?”蔽月蹙眉,兩道凌厲的眸光直直看到了酸與的心底,他不禁責(zé)備:“我提醒過你,儘量不要再讓人看見你的異樣!”
酸與的臉色有些蒼白:“臣已經(jīng)很小心了,沒想到還是被人撞破。”
“還有誰看見?”蔽月的語氣肅冷。
酸與躬身,低聲道:“牡丹姑娘。”
蔽月沉吟,接著道:“想必她早就懷疑你了,哪裡有這麼巧撞見這些事情?”
“臣也這麼猜想,只是牡丹她一直沒有說破罷了。”酸與的臉上緩緩浮起一層稀薄的霜色,他靜靜地望著蔽月道:“今天她還一直追問臣有關(guān)王上與湮兒之間是否有宿仇。”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只可惜她的聰明若過了頭便只有害了自己的命。”蔽月蹙著眉,眸中閃過如秋水寒星般的凌厲,看著酸與:“還是沒有辦法不飲鮮血嗎?”
“不能!”酸與看著蔽月,臉上透著幾分無奈:“您知道,我若不飲鮮血的話,舊傷便會復(fù)發(fā)。”
蔽月嘆息,擺擺手道:“罷了,以後一定要小心。”
“是。”酸與頷首。
“千萬不要讓湮兒撞見!”蔽月冷然道。
“是。”
蔽月臉色愈加肅冷,他看著酸與說:“我一回王宮,侍衛(wèi)便來稟告我,今天湮兒暈倒在彤雲(yún)殿一帶。”
“王上……”酸與惶恐,他並不想給蔽月找麻煩。
“湮兒爲(wèi)什麼會昏厥在彤雲(yún)一帶,這很奇怪。”蔽月濃眉深鎖,他望著酸與:“我想這肯定有什麼原因。”
酸與的一顆心懸在了喉頭,忐忑問:“王上懷疑湮兒小姐看見了?”
蔽月臉上掠過蒙蒙如霧氣般的厭倦和無奈,他低沉道:“希望只是我的多心!”
“應(yīng)該不會!”想來想去,酸與確定在亭中除了發(fā)現(xiàn)了牡丹的蹤跡,並未見到其他的異樣。
蔽月說了聲“這就好”後,再沒說話。但眉頭卻蹙起,似疊巒山川,怎麼也扶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