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上留下我的指印,被我摑了一巴掌,她便要哭倒在蔽月的懷裡。她作出楚楚可憐的模樣道:“王上,湮兒她竟敢打我,她難道不知打我就是打王上麼?”
蔽月眸色一閃,似有隱怒浮現。我只以爲他是想對我發怒,索性一橫心,譏諷道:“怎麼,我就要打!”
青柚似旁若無人般作壁上觀,她坐在一邊挑了一枚醃製的梅子含進了嘴裡。
“王上,暮湮縱然是你的親妹子,她也不該伸手打我。好歹,我也是你的女人,難道你就讓我被他白打了麼?”牡丹梨花帶雨般的哀哀哭泣,看向我的眸光卻帶著一抹陰毒。
我冷眼看著蔽月,看他如何寵溺懷中的美人。
他沒有任何預兆的將那牡丹推開,一任牡丹撲倒在地上,臉上露出極度厭煩的神情。
“王上!”牡丹大聲叫著蔽月。
我看著蔽月走近,看著他暗沉的眸子鎖在了我的眸子。我等他開口,仰著頭不曾迴避他俊美冷硬的臉龐。
“我知道了,湮兒?!彼党恋捻e掠過一絲溫柔。
我忽然怔住,他竟然沒有朝我發怒。我看他一眼後,無言地轉身離去。
夜間我沒有離開,與弄雪一起陪著老人。
老人只稍稍吃了幾口飯便不再進食,連喝口水,也開始費勁。也許是人老了,也許是人生病,他的嘴很刁。本就不鹹不淡的菜餚他卻說沒味道,已經有些燙手的茶水,他卻說是涼的。
弄雪給他換了燙的茶水,待要吹涼一下,卻被他一手奪過。張口,便飲下兩口。我吃驚的看著他,生怕這燙水燙傷他。我蹙著眉,滿臉擔憂。
弄雪顯得很無奈,她搖搖頭,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她低聲問:“妹妹沒發現麼?”
我一愣,訝異問:“發現……什麼?”
“爹的味覺已經開始喪失了,不但如此,他對冷熱的感覺也漸漸麻木了?!迸┮贿呎f,一邊低下了眉目。我的手微微顫抖,是麼,味覺喪失,冷熱亦開始不能感知,接下來還會如何呢?弄雪接著道:“或許,或許接下來,他會完全看不見東西了?!?
我不語,難受得胸腔透不過氣。
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就這樣被病魔一點點給擊垮下去了呢?爲什麼所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無力?他痛苦,而身邊的親人又豈能好受?
我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笑著安慰弄雪:“可不管他變成怎樣,情況再怎麼糟糕,我們都不能放棄他!”
“我知道,湮兒。”弄雪忍住淚意,朝我牽強一笑。忽然,她又問我:“你還是不肯叫他爹麼?”
我似乎被什麼戳了一下,除了思緒紛亂如麻,再不知如何回答弄雪。我起身,以冷硬地方式離開了老人的牀畔。
屋外淅瀝的秋雨依舊沒完沒了,好似傷心人眼中的淚水,打溼著這世上的一切。燈籠光亮已經不足以將夜晚照亮,隔著重重煙雨,讓人看不清楚夜色中的景象。唯有絲絲寒涼的氣息幽幽地逼迫人的肺腑,吸入身體裡立即化作了無限的淒涼深入人的骨髓。
這樣的雨夜,讓人痛不能言。
一點點,一點點,有微弱的光亮靠近。直到那點光亮走得近些了,我才發現是酸與提著風燈從夜幕深處走來。酸與的身邊,竟是蔽月。
“湮兒?”蔽月深深看我,眸中滿是憐惜:“這樣寒冷的夜裡,你怎麼不去屋子裡守著?”
我不理他,別過頭。他嘆息一聲,隨著酸與進了屋子。
我呆了呆,卻沒有跟進去。我獨自一人立於屋外,望著眼前望也望不穿的夜幕傷神。我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的孤獨和無助,就好似天塌地陷之前的那種恐懼,生生地折磨著人的意識。
到底要在這樣的恐懼裡煎熬多久,我根本不敢也無法去預知。
我只是希望,只是希望這世上會有奇蹟。想得深來,便也沒有察覺身後有人靠近。
直到他開口,我才從深思中驚醒。
“湮兒小姐小姐在想什麼?”是酸與的聲音。
“能想什麼?”我沒有回頭,只是木然答著:“無非是生命的無常和世事的無奈,以及個人的無能爲力?!?
“小姐越來越消極。”酸與道。
我苦笑,面對死亡,誰能真正樂觀?我道:“這世上有太多的無常,面對無常,因爲清楚自己的無能爲力,所以纔會消極絕望。”
“親眼看著至親人死去的感覺,其實比自己去死更讓人痛苦,這樣的折磨,就如煉獄?!彼崤c感嘆。
我一愣,脫口問:“你可曾體會過這樣煉獄般的折磨?”
酸與看了看我,別開頭不答。
我亦不追問。
“收拾好心情,好好陪他度過在人世最後的日子,在沒有辦法的事情面前,做到盡心盡力就是孝順!”他溫然提醒我。
我悽楚一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神仙佛祖也要經歷輪迴,也會羽化成煙,妖魔鬼怪同樣也會煙消雲散,小姐,你又如何能強求一個凡人長生不死?”
夜色下,他看我的神情帶著隱隱的憂傷:“如果生不如死的活著,又何必拒絕死去?先死而後生,或許來生會更好也未可知?!?
“可是,可是……”我無法淡然接受酸與的勸慰,儘管他說得很真摯,很入心。但畢竟那即將死去的人,是我這世上至親的人。白髮高堂,一朝永別,天上人間,永不能再見,我如何能夠淡然面對?眼中的溼意被我逼回,我告訴自己不可以落淚,落淚會使自己更絕望。
“湮兒小姐還看不透麼?”他問我,臉上有著一種超脫般的淡然。
而我,卻不能接受這樣的淡然。我冷笑道:“你是億兆年不死的魔,你們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不會感受頻死的絕望。淡看生死,你說起來當然輕鬆!”
“小姐誤會酸與了……”他語氣有些急,不想自己的一片好心卻被我誤會。
我不想再就此事討論下去,於是擋住了他的話:“不是誤會,是我不能暫時還不能接受。對不起,枉費你的好意勸慰了?!?
說完,便轉過了身子朝屋內而去。身後,他隱隱嘆息了一聲。
踏進屋子的裡間,便聽見蔽月說出一句話來,很輕,卻十分堅定:“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他能好起來!”
覺得罪過是麼?
他因爲自己曾經做下來的事情錯得離譜,導致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而感到罪過,於是決心要懺悔要贖罪是麼?
我冷笑著望向蔽月,我相信此時的眸光比冰刀還快比霜劍更凌厲。我問他:“你想做什麼?”
“做什麼都可以!”他深深地看著我,臉上有著悔意。
可我對他的悔意選擇忽略,他做的一切太過分,我恨他,即使我依然還愛著他但也同樣還是無法原諒他。我語氣忽變,挑著眉嘲諷道:“好,那你去死吧!”
“湮兒……”他低嘎的喚我。
我冷冷道:“你只有死了,才能贖你犯下的罪孽。”
他睜大了雙眼,暗沉的眸色好似無邊的黑夜要將我吞沒。他的嘴角抽動了幾下,想說,卻沒有說出來。
一旁的弄雪見我語氣很不好,想要勸住我再說下去:“湮兒,別這樣,大哥他肯來看爹爹,爹爹很開心?!?
是麼,蔽月來看老人,老人會開心麼?可他神志不清,連人都不認得了,他又如何開心?
我拂開弄雪的手,緩緩走到蔽月的跟前,用無比鄙夷的眸光看著他:“你也怕死是嗎,你也不捨得死嗎?那你憑什麼許諾,憑什麼許下只要他的不再生病你什麼都願意做?”
“湮兒,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他說。
“你想想你曾經說了多少自認爲是真心的真心話?可是又有幾句,是真正的真心話?”我笑得悲苦而痛恨。
他被我的問話怔住,瞠著雙目直直地看著我。
“你有多少真心話兌現了?”我欺近一步,仰首間鼻子幾乎碰上了他的下頜。
“對不……”
“住口!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走!”我堵住了他的話,伸手指著門外,驅趕他離開。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將他的仇恨報復在我們這些人身上,事後覺得歉疚了,再來和我們說對不起,即便他們接受,我亦不可能接受!
我自問給了他太多的機會,給了他太多的時間改變,可是他從來沒有珍惜過。如果他能早一點放了這病牀的老人,如果他不對這老人極盡折磨,若果……
可能他不會病倒,不會病到無藥可救。
他想贖罪,想減輕內心的負擔,我偏不!我要他後悔,我要他承受著良心的譴責而永遠不得安寧!
在我的冷漠驅逐之下,他終於轉身離去。轉身的那一瞬,我再看不到他的內疚,他的臉上有的只是漠然。
我忘記了,他不是人,是魔,魔是不會有人的良知的。
沉沉的夜裡,我與弄雪相依而坐。外面風吹樹葉,寒雨淅瀝,讓人覺得無限的淒涼。
老人折騰到半夜才緩緩睡去,他像個三歲的孩子,吵著鬧著要出去玩,要去撐著傘出去淋雨玩。面對他這樣無理的要求,我一籌莫展。幸好有弄雪,她耐心地撫慰他,給他講道理,一遍遍,一次次,他終於被安撫好。
看著老人睡去,我和弄雪皆長吁了一口氣。
小時候,只怕我們也是這樣來胡鬧的,而作爲父母的他們,肯定花了更多的耐心來安撫年幼的我們。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的胸腔,開始感覺到隱隱的刺痛。
當我凝向弄雪時,她一臉倦容。她真的是太辛苦了,除了要照料孩子,還要照料父親。吃不好,睡不好,沒聽見她喊一聲累,沒聽見她叫一聲苦,她纔是真正的孝女。
我扯扯她的袖子,她轉臉看我,微微訝異。
我放柔了聲音:“你去歇著吧,我會在這裡看著他的?!?
弄雪笑著搖頭,輕聲道:“不,湮兒你身體一直弱,你去歇著,這裡有姐姐來照顧。”
“不,你去,你的臉色很差。你還有孩子要照顧,你不能將自己累垮了?!蔽倚奶鄣?。
“不行,湮兒,我是姐姐,理當承擔去照顧爹爹的責任。你是妹妹,你身體不好,禁不起勞累?!彼酀M臉疼愛地看著我。
我鼻子一酸,差點要哭出聲來。我知道我說不過她,她是鐵了心要留下來守著她的父親??伤暮⒆舆€年幼,還需要哺乳,她不能這樣入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可,我該如何勸她?
沉吟良久,我伸臂攬住了她。我將她帶向自己的懷中,抱住了她道:“好姐姐,你靠著我瞇會,我若吃不消了,我再叫醒你!”
她看看我,眸中有隱約的淚光。她沒有說什麼,或許是真的累了,她靠在我懷裡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我抱著她,凝著牀榻上睡得不甚安穩的老人睜眼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