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湮返回屋子時,屋角那盆吊蘭還在,地上的花瓶還在,但小池不見了。
暮湮心裡一驚,莫非……
屋外走來紫彤,她臉上露出古怪地神色,說話亦帶著一絲玩味:“二小姐,城主大人請你立即去議事廳。”
暮湮心裡一跳,看紫彤這神色,好像知道些什麼。
“小池呢?你看見她了麼?”暮湮望著紫彤,忍不住問。
紫彤大膽地直視著暮湮,聲音保持著幾分恭敬:“回二小姐的話,小池在議事廳跪著。”
說完,便站於一旁,等著暮湮和她一起去議事廳。
暮湮情知不妙,她瞥了一眼紫彤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沒有再問什麼。
“走吧。”
暮湮率先走在了前面,紫彤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緊緊跟在了暮湮的後面。
穿廊繞徑,不消半盞茶的功夫便來到了議事廳。
暮湮踏進議事廳門檻的時候,便感覺裡面一派肅穆氣氛。所有人的目光皆齊刷刷地凝在了她的身上,那些眸光或探尋、或疑惑、或憤懣、或擔心。
暮湮低垂了頭,走到廳中站好,靜等坐在上首的父親秦歸路開口。
沉默,是最難捱的煎熬,廳中之人,沒有誰率先開口說話。
暮湮眸華流轉,偷瞥廳內,發現除了父親秦歸路之外,廳內還有越總管、姐姐弄雪、夜梟巫師、還有就是小池和紫彤。
小池跪在父親跟前,即使看背影,也能看出小池的害怕。因爲,她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
暮湮斂容,儘量控制自己忐忑的心緒,柔聲喚著:“不知爹爹……”
“不知?”秦歸路隨著這兩個字出口語氣肅冷,眉頭擰在了一處。
秦歸路的眸光再沒了昔日的慈愛,他凌厲地望著暮湮,即便暮湮此刻垂首而立,依然能清晰地感受來自父親眸中的寒意。
秦歸路的話,好似冰霜,一點一點,落向暮湮的心上:“在無恨城中,所有人的命都是尊貴的。除了一個人,他就是,蔽月。”
暮湮垂下的手顫了一下,眼裡,有淚翻滾。
她咬脣,低聲問:“爲什麼?”
問完,暮湮擡頭,睜著含淚的眸子直視著父親秦歸路。眸子裡,有著不解,不平和不甘。
“你敢責問我?”秦歸路臉上怒氣隱現,他越來越看不懂眼前這個女兒。自從女兒從市集帶回了蔽月之後,一向柔順乖巧的她便屢次行爲出格。甚至對他這個父親,也開始忤逆。
“湮兒不敢責問爹爹,爹爹一向以仁慈待這宮城子民,這是湮兒最最敬佩爹爹的地方。爹爹曾說,這地上一草一木,天上一鳥一飛蟲,它們不但有著寶貴的生命,更有著通人性的靈氣。爹爹教導女兒要心懷仁慈,寬厚待人。可如今,爹爹暮湮尊重所有的生命,卻爲什麼獨獨不肯尊重蔽月?難道蔽月,他不是一條生命麼?”暮湮不能茍同父親之前說的那句話,她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父親。
難道說,父親以前所說的要尊重世上所有可貴的生命,其實不過是一種虛僞的仁慈麼?
弄雪被暮湮的這番話嚇白了臉,她顫顫地開口,試圖提醒暮湮:“湮兒……”
“弄雪!”秦歸路朝弄雪一揮手,弄雪只好垂首不再言語。
越總管訕訕而立,暮湮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而現在暮湮的改變,也令他心驚。他開始詫異,暮湮的性格,真的和她的孃親有著本質的不同。
夜梟嘴角邊露出微諷,他只是以旁觀者的姿態看著這場父女之間的戰爭,宛如似在看一場戲。
秦歸路由太師椅上站起,一步一步,緩緩走到暮湮的跟前。他深深地看著女兒那睜大的雙眼,彷彿,要看見她的心裡去。
“你是在審判你的爹爹麼?”秦歸路的語氣凌厲,不帶一絲感情:“還是,你根本就是在懷疑你的爹爹?”
“如果爹爹不能給予蔽月該有的尊重,那麼湮兒當然不得不懷疑爹爹之前所說的尊重這世上所有的生命,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說出這話時,必然知道會刺傷父親,可父親對蔽月的偏見和排斥,讓暮湮忍無可忍。
“你竟然爲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不惜懷疑你的爹爹,你爲了一個男人,不惜傷你爹爹的心?”
無形的硝煙充斥在空氣中,父女之間一來一往的厲聲責問不異於戰場上的真槍真劍的搏殺。
只是,戰場上的刀劍對準的是自己敵人。
而這廳內的戰爭,各自握著最鋒利的刀劍對準的是,自己至親的親人。
傷的是親人的心,流的也是相同的血,各自痛著,卻不肯罷戰。
暮湮咬著蒼白的脣,低聲卻堅定道:“湮兒不敢懷疑爹爹,更不想傷害爹爹。只是希望爹爹不要對蔽月持有偏見,他也需要被尊重”
“可他尊重過我這個城主麼?”秦歸路怒起,衝著暮湮厲聲道。
只要一想起蔽月那倨傲的姿態,那不屑的冷笑,還有眼中那嗜血的眸光,秦歸路就忍不住膽顫心驚。
那明明是一隻猛獸,他隨時都可以撲上來撕咬眼中的獵物。這樣的猛獸,能給予尊重麼?
暮湮望著父親:“爹爹從一開始就沒先尊重過他,不是麼?”
秦歸路的嘴脣驟然抖動,他凌厲地叱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尊重他是麼?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兒,我究竟是不是你的父親?你居然……你居然敢這樣同我說話?”
弄雪的心裡猛然一驚,父親的震怒,似乎一觸即發。
“湮兒,別說了,別說了!”弄雪驚恐地望著妹妹,示意她不要再同父親爭執下去。
爲了一個卑賤的下人,若弄到父女反目,不值得!
暮湮的嘴角浮起一絲淺笑,那笑裡,隱約帶著失望。
“難道說爹爹做了一城之主,連‘若要人敬己,先要己敬人’這樣淺顯的道理都忘記了麼?”
“你敢教訓我?!”
秦歸路怒不可遏的看著暮湮,彷彿看一個陌生無比的人,這不是他的女兒。
揚起手,朝著那蒼白而又倔強的小臉,狠狠地一掌摑去。
清脆地一聲響,霎時間驚呆了廳內所有的人。
整個廳內忽然變得一陣死寂,彷彿,天地都不再存在了一般。
被秦歸路這一巴掌摑倒於地的暮湮,髮絲散亂,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腫,五個手指的痕跡,清晰地印在了臉上。
無比奪目,無比刺心。
弄雪發出一聲驚叫,立即衝上去將暮湮抱在懷裡。
“爹,你怎麼能打湮兒!”暮湮擡頭凝望父親。
跪在地上良久的小池此時轉身跪著爬到了秦歸路的腳下,她一把拉住秦歸路的衣袍,哀求道:“城主,一切都是小池的錯,你要打就打死奴婢,你不要打小姐。”
越總管閉眼,他不忍看這一幕。
即便心懷不軌的紫彤,也被秦歸路這一巴掌給打懵了,張開的嘴再也合不攏。
整個廳內,只有一人陷入了沉思,那人,就是夜梟。
蔽月二字,在他腦子裡轉了無數遍,那雙鷹眼,閃著犀利的光芒。
能讓秦暮湮不惜忤逆父親的蔽月,定然不是一個普通人。
秦歸路這一巴掌扇出去,腦子也猛然清醒。
他呆呆地望著被摑倒於地的女兒,眼裡流露出真切的痛。打在兒身,痛在父心,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畢竟這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一巴掌下去,自己有說不出的後悔。
暮湮沒有哭,更沒有流淚,嘴角沁出的血跡,讓她感到微微地刺痛。
這是二十年來,父親第一次伸手打她。
父親一直視她如掌上珍,連話都不曾捨得說重,何況是動手打她。
可今天,父親卻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她說不清自己心裡對父親到底是什麼感覺,是恨、很怨、還是失望?
彷彿都有一點,可彷彿,又什麼都沒有。
撫著火辣辣的臉頰,暮湮靜靜地望著父親。她不想說一個字,也沒有說一個字。
可是那鎮定的目光,卻刺傷了秦歸路。
那目光,沒有恨,也沒有怨,更沒有怒,可就是讓他心裡無可遏制的痛著。
他害怕女兒這樣鎮定的目光,他情願她像任性的小女兒般被父親責打之後撒潑、發嗲,他不需要暮湮的鎮定。
這一份來自女兒眸中的鎮定,讓他看到了一絲疏離、一絲冷漠。
那是一份拒他的冰冷,或許,從此刻起,他與女兒之間,便有了一條裂痕。
他不知道如何去修復,去彌補,他後悔莫及。
顫顫巍巍地走向暮湮,秦歸路伸手,想要撫上暮湮那紅腫未消的臉。
暮湮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躲避,亦沒有退縮,可眸子裡折射出的,卻是一種陌生。
手指微顫,老淚縱橫,他想起了女兒的孃親,姚梨。姚梨死時,他曾答應過她,會好好愛護女兒。
他知道自己錯了,不管有多氣惱,他都不該對女兒動手。可今天,他動手打了他們的女兒。
一滴淚落下,居高臨下地,滴到了暮湮的臉頰上。
帶著一抹溫熱,灼痛了她的心。
當那指尖即將撫上自己的臉,暮湮忽然一個偏頭,躲過。
秦歸路的手,落空。曲了曲,滯在了空中。
暮湮從地面爬起,轉身,踏著緩慢的腳步,離開了議事廳。
“湮兒!”
後面傳來秦歸路和弄雪顫抖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