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十天過去,門內(nèi)的人渾然不覺,門外的人度秒如年。
張義濂每天清晨守在14B門外兩個小時,這一守就是十天。十天裡,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好事的鄰居通知了保安,保安跑來詢問他,張義濂只好編了個藉口,說是和女朋友吵架,被趕出來罰站,還不能站在自家的門口,怕丟人,就算了個沒人住的房子,既不耽誤別人的起居又不會看見熟人丟臉。小保安新上任,看他臉生,但沒多想,以爲是新婚夫婦新住客,便安慰幾句,送給他深深的同情,不再過來找麻煩。之後,張義濂發(fā)現(xiàn),他們這棟樓早起的人明顯比先前多,而且每個路過他的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大相徑庭的同情與安慰。一日,甚至有一位提著豆?jié){油條的同齡人走上前,遞給他一根油條,拍拍他的肩膀,感同身受地說道:“兄弟,挺挺就好了。她們也就一開始囂張些,等有了孩子就不會再動不動讓我們跪搓衣板了。嗨,熬熬就過去了,想開點。”說完還認真地嘆口氣,走了。
“……”張義濂終於知道這些住戶爲了看他這隻被趕出家門的熊貓,天天早睡早起身體健康了。鬱悶的是,他還不能解釋反駁,這藉口是他親口說的,雖然蹉,但很管用,沒有人再將他當做可疑分子,只是參觀的人多了,典型地打腫臉充胖子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早上,張魁以大赦天下的神情告訴他今天是站崗的最後一天,張義濂頓時生出了保衛(wèi)邊疆的戰(zhàn)士聽到過年可以回家探親時的喜出望外。只是幸福來得太快,令人不可置信,他多問了一句,之後很長時間都在爲這一次的多嘴怨恨自己,“不是說要20天嗎?怎麼提前了?”他原本是想問是不是有了發(fā)現(xiàn)或是改變,因爲最近錢一方每天從屋裡出來時,與前一天對比,都是日漸消瘦,精神愈來愈差,偶然一次聽他說話都沙啞地嚇人。即使不問他也知道錢一方肯定沒有改變?nèi)蔗岣薯档拿\,只是不知這以後,錢一方會怎樣過下去。
張魁剛想說出理由,話還沒出口腦袋靈光一閃,死盯著張義濂不放,原本想說的也不說了,只是無聲的咧著嘴,幅度不大地笑著。被他瞅地渾身發(fā)毛,像是被餓狼看上的一大塊紅燒肉,這塊紅燒肉躺在盤子裡瑟瑟發(fā)抖地問狼:“怎麼了?有事直接說成不?”張魁這表情太令人耐人尋味。與張魁不同,他的一部分性格隨師父,揣摩他人心思不是他的特長,他還是喜歡直來直往有話明說。凡事成與不成往往一句話就會有結(jié)論,很多人就偏好將簡單問題複雜化,拐著彎抹著角地表達想法。
“最近不忙是吧?”張魁溫和地問。
“忙,很忙,錢一方這事就夠我忙一壺的了。”他確實不忙,如果真的有生意,也不會病急亂投醫(yī)去人家寺廟門口蹲點。事實證明,飢不擇食寒不擇衣不是什麼好主意,他病急亂投醫(yī)投來了錢一方,才一天,就失手犯了錯。但面對張魁,有時候說實話不見得是正確的,尤其是這個‘有時候’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發(fā)生。
“很忙?那你還在門口做旺財做了半個月?”張魁顯然沒信。
“我?guī)煾缸屛易鍪掠惺加薪K,錢一方這邊不解決……”張義濂說的有些心虛,畢竟自己沒能力解決,語氣一轉(zhuǎn),“不管是誰解決的,總之沒有結(jié)果之前我還是不能走的。”
“所以你要一心一意地等著?”
“當然。”堅持,是他師傅教導他在這個行業(yè)混的另一個生存技能。
“所以你不打算現(xiàn)在去接別的生意?”
他要是有生意還用的著節(jié)衣縮食?事實是事實,但話不能這麼說,他反駁道:“不是不接,一碼是一碼,等事兒完了,我再接。”
“所以,”張魁第三次提起因果關(guān)鍵詞時,語氣就堅定多了,“你就是不忙。”
沒想到張魁在這裡等著自己入套,便小心翼翼地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昨天接到電話,左老頭那邊有麻煩,需要我們儘快過去。我算了算人手,頂多湊足四個人,怎麼看都不夠用,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看?”
張義濂不知道左老頭是誰,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难e做了什麼遇到了什麼問題。只是聽張魁說覺得四個人手都不夠,就覺得這事不簡單,礙於面子,他問:“只是提議還是建議?”
張魁不答正題,哀嘆道:“本來半個月前錢一方就不用我管這邊的事了,錢嘛,也結(jié)完了。誰知道半路殺出個魯智深,不分青紅皁白一頓攪合。要不是爲了收拾這個爛攤子,我估計都接了百八十個案子了。白花花的銀子,你說,我該跟誰去要?”
得,說好聽這叫命令,難聽了叫要挾。本就理虧,索性就著了張魁的道,眼見推脫不了,就關(guān)心地問了句:“有報酬嗎?”
“包吃包住。”
……自己奏是個勞碌命。
門開了,張義濂精神一震,終於要迎來解放的一天。看著只有張魁和他助手兩人出來,不見錢一方跟著出來,便震驚地問:“錢先生呢?”話是這麼問,但他已經(jīng)勾畫出另一番景象:錢一方大徹大悟不願在沒有甘淼的世界中獨活,執(zhí)意要留在那個過去的時間中,張魁性子冷,便也不管不顧地自己回來了。越想越像越心驚,大活人失蹤這事可大可小。
“收起你那像看兇手的目光,我們都回來了,”張魁面露疲倦地揮開他,“不過錢一方想在裡面一個人靜靜,就沒出來。”
噓口氣,穩(wěn)住心跳,張義濂語氣略帶開心滴問:“這事算是結(jié)束了?什麼結(jié)果?”
鍾雍也有問題:“老闆,你的目的好像也沒有達到。這些天錢一方是越來越沮喪,但是……”本已關(guān)上的門此時突然向外被推開,咚的一聲拍在鍾雍臉上,他後半句話應(yīng)聲難產(chǎn)。
錢一方右手扶著門框,佝僂著背,低著頭,站在門口,對門外的人渾然不覺,更沒有察覺他推門的力道過大,鍾雍在門後吃痛消音。一分鐘後,他揉著鼻子從門後走出來,三人面對面地看著杵在門口的錢一方,出了張魁外,臉上都露出不知他又有什麼驚人發(fā)言的表情。
張魁看錢一方半天不說話,撿起了以前的禮貌,開口道:“錢先生,需要我?guī)穯幔俊?
錢一方的臉終於擡起,眼睛聚焦在張魁臉上許久,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張義濂看著他臉上遺留的兩道淚痕,心裡也帶著愧疚。幾天下來,他了解了錢一方心中深深的悔悟、自責,而且從某種角度說,他也是錢一方的幫兇,儘管是無知的幫兇,但在潛意識總他還是不希望錢一方被報復的太慘,所以總是下意思地在張魁面前,站在錢一方的一邊來說話,“你們要去哪裡?找到彌補的辦法了?”
“張義濂,你適合寫童話而不是紀實文學。”張魁輕描淡寫地爲他的文學道路指明方向。
“我……要去自首。”錢一方直起腰,放下倚在門框的手自然垂下,佈滿血絲的眼睛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閃過了一絲光彩,只是太快,張義濂沒有看清楚。
“自首?!”張義濂和鍾雍吃驚的反問。
倒是張魁像早就料到一般,說道:“確定了嗎?”
“恩。”
“不反悔了?”
“恩。”
“你知道這個選擇意味著什麼嗎?”
“我的餘生有可能都要在高牆內(nèi)度過,亦或是他們很快就讓我到下面去受苦?無論哪一樣都可以,因爲到時候,或許,能減輕這裡的重量,現(xiàn)在,太沉了。”錢一方將手按在心口,淒涼道。
張魁側(cè)身,讓出前方的路,在錢一方與他擦肩而過的同時,問他:“需要回家拿東西嗎?”
錢一方站住,重重地點頭。
回到家中,他並沒有拿走從偵探那裡取得的照片文件,而是取出一個更小更精緻的盒子,將他與甘淼的合影、情書、兩人互贈的小禮物都放進去,奉如珍寶似的抱在懷中,往外走,迎上三人探究的神情,笑著解釋道:“我希望在我死的時候,還能知道,她存在過,就在我身邊,沒有離開,即使只是照片與隻言片語。”
出了門,慢慢地掩上門,這一生都有可能不再看到的房間隨著門縫漸漸變小直至消失。他帶著不捨的口吻問:“警察來了,會翻天覆地地找東西嗎?”
鍾雍搶在張魁之前,道:“應(yīng)該不會,你都自首了,只要告訴他們想知道的,一般就不會將家裡折騰太亂。”
錢一方相信了,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鍾雍竟然讀出了與落寞交雜的幸福,“他這是解脫了?”
“心裡上的,算是吧。肉體上的,沒有。他要償還的罪過多著呢。”
“我開始同情他了。”
“所以你就騙他?”
“……人之常情。”
一旁的張義濂走在最後,目送張魁與錢一方進了警察局後,終於自言自語道:“他對甘淼到底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恨到可以傷人,最後卻愛到爲了她葬送自己的所有。”
“沒聽過由愛生恨嗎,多深的恨就有多深的愛吧。”
“你懂嗎?”張義濂問鍾雍。
鍾雍誠實地搖搖頭,“不懂。”
“以後一定會懂的。包括你我,都會的。”張義濂有自信去愛人。
“……承你吉言。”
“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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