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
“爲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
“爲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不知道……”
晶晶用盡全身的力氣,失智一般搖晃著易醫生的雙肩,把她的心都搖碎掉了。
青青痛苦搖頭,無力地搖頭,腦子裡灰朦朦一片。
她費盡心血,仍無從弄清東野承歡爲什麼一直陷在幻覺與現實的混淆當中;唯一的推斷,他大腦出血受損的區域,是導致他陷入這一狀態的關鍵或主因。
所以在爲那人手術時,對那片相同區域格外用心,這也是手術非常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
手術是成功的,從而不難知道,相關區域並沒有大面積出血,所以那人醒來之後,神志很快就基本恢復。
可是他呢……?
他呢……?
青青好痛,痛到無力。她無力哭出聲音,眼淚在妹妹雙手的搖晃下,源源無盡拋撒在身旁的空氣中……
晶晶抱住快要站立不住的妹妹,姐妹倆抱頭痛哭……
是恨,……晶晶恨青青,更恨自己。
是恨,……青青恨晶晶,更恨自己。
晶晶恨青青,就像恨自己……青青恨晶晶,就像晶晶恨青青……
好久……
姐姐和妹妹哭累了。
姐姐問妹妹,他醒來,還要多久……
姐姐艱難回答妹妹,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姐姐和妹妹抱頭痛哭……
又多久……
耳邊響起柔情的微喚,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搭上晶晶的肩頭。
他雙眼迷茫,卻深蘊浩瀚濃情。
青青面前,他擁晶晶入懷,低頭吻下……
晶晶身子一陣顫抖,美眸閃過最後一絲清亮,就迷失在無邊無際的思念中……
一吻有多長,我不知道;
或者,是一個女子的一生……
遠去的背影早已模糊不清,也許一直是模糊的,青青站在原地,……渴望那背影,回頭,哪怕只是一個回頭;
淚,是思念的代名詞,但也許,只是心的裂口當中,失去顏色的血……
好想你,回來,抱抱我……
他問晶晶:“你都跟她說了什麼?”
晶晶說:“好多……”
他問晶晶:“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晶晶的心,再被撕裂一回……她沉默,流著淚,對他說:“你別問了……好嗎”
……
某天,青青在手機上搜到一條新聞:新晉天陽市某地搞房地產開發遇最牛釘子戶……大片玉米地不久將變成鋼鐵混凝土森林,玉米田裡一戶人家,也是唯一一戶住在玉米地裡的人家,不肯搬離,經與開發商多番協商未果,只說是要等兒子回來,不然怕他找不著家……
無奈這戶人家的兒子總也聯繫不上,開發商等不起,被迫保留這處宅院……
但開發商有後招,他們把周圍地基挖就,只留下這處宅院作爲孤島。
某夜突降暴雨,地基一夜成爲汪洋……孤島坍圮,沉入水平線,戶主夫婦下落不明……
晶晶定了心意,帶東野承歡迴天陽。
青青的雙眼腫得像只紅蜻蜓;
也許,今日一別,便是永恆……
青青對晶晶說:“他是一隻可憐的流浪狗,好好喂他,……別讓他……餓著,不然我就……”
“……替你喂!”晶晶在心裡替她說。
東野承歡遠遠只望過來一眼,趕緊避開目光。青青的眼裡著著火,把她的雙眼皮燒成了單眼皮,紅紅腫腫,像炙灼的熱鐵……
“去抱抱她吧!我心裡難受!”
是晶晶霸道的吩咐,東野承歡欲言又止,雙腳不知該何去何從。
“去抱抱她啊!”
青青迎著他灼烈的懷抱,飛蛾撲火……
好想,吻上你的脣,好想……好想……
青青,是一隻流浪狗,妹妹投給她一隻發黴的饅頭,張嘴,接著就好……
遠去的背影,雙眼中早已模糊不清,青青對她的思念說:“晚上……別吃太飽,累壞了明天早上就……就起不來了……”
……
車行途中……不遠,玉米地的盡頭就是天陽。
晶晶對身後的遠方說:“豬,你若餓了,就偷偷來拱我家白菜吧……。張屠夫,可以……睜隻眼閉隻眼的……”
有月亮懸在南天,好大好大的月亮,大得像一個會發光的大雪球,放射出清清的幽冷的光,像一個人的眼睛。
一隻柔軟指頭,探入早已乾涸的名字,指尖行出生命的顏色;
月光下,青青直起身,撫去照片上的蒙塵,對遠方說:“知道,……”
……
門完全打開的那個時間節點,太空人已在門中……
他衝到平臺邊,編號202,那一個平臺上躺著的女子,還在靜靜沉睡著。
開放著的胸腔和腹腔中,星塵和鮮紅的血液還在依循著某種至理規律運行著,在縛滿全身的粗細各一、顏色不同的管道中流進,流出,流回到末端容器當中……
隔著兩層頭盔的透明面罩,尾隨而入的太空人女子依然看見他的側臉,他的眼睛,焦灼的眼神,全然落點在那隻佈滿淤青的腳踝……目光不自覺上移,那修而柔美的右腿,雪白的小腿內側,就在眼前,恍惚間又泛出大片青紫顏色。
“你……怎麼了啊”他脫口而問,聲音顫而不穩,全失一慣的冷定和沉著。
各儀器的讀數還在安全範圍之內,太空人女子仍然極謹慎地又檢查了一遍,並無疏漏和故障。
面罩後面英逸的面龐因痛而不復原來模樣,他的雙眉緊鎖,百思不得其解。擡起的右手想要觸摸,卻懸在半空,他突然膽怯,又慢慢縮回。
然而他還來不及陷入苦思,沉睡中的女子,無暇無疵的蒼白的雙頰,就在兩雙瞪大了的眼瞳中,慢慢浮出五指手印……血紅,血紅的五指手印。
沉睡的眼角有血和淚流出,流過指印的指尖,流過耳邊,滑落;
頸下的平臺,沾染淡淡的紅……
太空人心裡大呼“不要!”,可她的雪白的肩和手臂,又在呼聲中顯現出齒痕……既深,且紫,他無法分辨那咬痕是人的還是野獸的,他的雙眼止不住模糊,他忙伸手揉眼,卻還隔著一層冰冷的透明阻隔物。
前所未歷的恐懼襲上心頭,遍體遊走……彷彿這純淨的空空的四方空間中,到處充滿了未知的、無形的、可怖的存在!
似要放肆蹂躪沉睡中的女子,直到將她的軀體徹底摧毀!
野獸的抓痕爬滿了那張純潔美麗的臉,觸目驚心,可她仍然沉睡著,毫無所覺。
“是不是……?”
“再等等!”他搶斷。
太空人女子定睛在他的臉上,他眼神迴避,知道自己這般急切切斷她,已被情緒左右,但他另有直覺——還不是臨界時刻!
一秒中的調整,他不明顯深深呼吸,遂對身邊女子下達指令:
“準備好長生曇!”
“是!”生化服內的女子口中堅定接受指令,深深望住他的側臉,明眸中閃過微弱柔光,即刻轉身離去。
門迅速閃開,又快速關合,女子微灼的目光就被白壁屏蔽在身後。
六面白壁的空間中,時光彷彿停止流動,只有無生命的儀器,在無生命中,爲生命變幻著曲線和數字……
第一次,他的眼睛,目光中,有了男性的衝動,忽就那般灼烈,不自禁移向他此刻本不該著目的地方;
眼前,幽谷中,流出血色泉源……
他張大了眼睛,眼眶僵住,心莫名其妙作痛,如錐如撕,他手捂胸口,面上皺出深刻而生硬的紋理。
他張嘴,聲帶不能震顫,只有聲音從心裡發出:
“你這是怎麼了啊?!你的世界……該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
再次向咫尺前的軀體伸手,手又被無形的力量禁制……指尖傳來雪白胴體上的體溫,
不知是不是隔了防護服的原因,他卻感受不到那體溫……是溫,還是涼?
“你知道嗎?”他說:
“如果可行,我願以生命,換取一張能進入你夢中的門票……”
收回的指尖;
彷彿那一點點微涼,融化了曾經,誰的溫柔……
……
有風,從山邊經過,掠過誰家半掩的窗,撩出潔白的窗紗;
飄緲的綿綿哀吟,隨簾飄拂……似痛苦、似快樂、似失魂、似銷魂;
一聲聲,沒有摻伴撞擊的節律,沒有摻雜粗重的悶哼,
只有一個深深思念著的名字……縈繞在窗口,
吹散在風中……
……
有風,當它經過曾經的玉米地,那裡……是一片山,和海……
晶晶從山海間收回雙眼,她垂下頭,額頭抵住方向盤,輕輕幽幽地說:“媽……我回來了,帶著我的狗……”
曾經的玉米地,再不復記憶中的模樣,那一條通往綠葉深處小院的水泥小路已不復存在……眼前,是一片人造之海……
“這是哪兒?”
副駕上的男子鎖緊了雙眉看著眼前的景象問。
晶晶忽然擡頭,兩道熱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滾下,流經下巴的尖端墜落,她傷心反問:“你不知道了嗎?”
東野承歡淚已盈眶,不是他記起了什麼,因爲晶晶的心發出破碎的聲音。
她淚眼迷離,艱難擡手,指著前方坡上,痛苦地對他說:“你知道嗎?那個村子……叫臨暮村……”
臨暮村……好像曾經,聽說過?
臨暮村,也許,是世界的盡頭……
模糊的一片海,迎面吹來玉米地的風;也許,那風,是曾經熟悉的味道,也許,只是錯覺……
一輛白色小轎車在臨暮村的坡下停了好久,最終駛離。
車行在黑色又反光的柏油路面上,車上的人卻不知要往哪裡去。
車行在路上,又好像行駛在無盡的空虛中……又好像,迷失在太空中的孤獨的宇宙飛船,再找不到曾經的家園……
不知不覺,車子行駛到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晶晶不知道車子會開到這裡,更沒想到會停下來,也許根本不是晶晶在開車,而是車子馱著她和她的狗來到了這裡。
門開了,裡面走出一個女子。
那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她彷彿知道,會有故人來。
晶晶領著她的狗站在姑娘身前,內心裡只有餘痛和苦澀……她還欠姑娘一箇中意的男朋友,如今,姑娘還是單身,如果她要自己的狗,該怎麼辦?
姑娘擁抱傷心的晶晶,抱她好久……
眼前的一幕,東野承歡不知該作何感想。看著拉住晶晶的手輕聲低語的女子……爲何,明明是故知,我卻不認識她?
他眉頭上鎖,雖未開口,但姑娘卻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一句疑問:
這位是……?
依然難免的失落、似淡還濃的氣惱、幽幽的怨憤,沒能逃過晶晶的眼睛。
姑娘的心有一點點躍動,相親時的感覺,彷彿一見鍾情;
再一次……
“你好,我叫辛祈悅!”姑娘向他伸手。
東野承歡心中犯難,向晶晶投去徵詢的目光,可巧晶晶卻扭臉看辛祈悅的裙角。
“沒禮貌!”
辛祈悅氣哼哼抓過他似伸未伸的右手,雙手抱住狠狠攥住搦了一回; 大手太硬,一股陽剛之氣,硌得姑娘小手有一點點疼,很舒服。
姑娘酸溜溜的嗔怒,晶晶聽在心裡,也酸溜溜的,卻忍不住露出一抹久違的、竊竊的微笑。
辛祈悅……,熟悉的陌生人?還是陌生的故人?爲何明明似在記憶深處,……又好像曾經的夢中人?
午飯辛祈悅留住了他們。她的父母對遠道而來的客人雖然很熱情,卻獨對東野承歡表現出一分客氣而又禮貌的反感。趁著晶晶和東野承歡獨在一處時,辛祈悅暗下里把爸媽叫到一邊交待了一番話,他們點頭,飯桌上對東野承歡的成見式熱情就稍有改觀。
但晶晶還是看得出來,他們是打心底裡對東野承歡不喜歡,而東野承歡也察覺出他們的眼神和表情雖然略顯誇張,其實那熱情是面上的,不是心裡的……其中所掩藏著的是一種反感和厭惡。
對於辛祈悅的父母,東野承歡微感似曾見過,雖然不理解他們爲何如此,並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辛祈悅有意無意掠過的目光中,似有沉寂的星星之火,似燃欲燃;他心虛,眼睛就躲躲閃閃。
有一件事讓辛祈悅的父母同樣很不理解:本來做了足夠待客的菜品,這妮子非要自找麻煩不蒸米飯,嘟噥著媽媽非要她做水餃,而且就要韭菜雞蛋餡兒的,難道你不知道你爸最不喜歡韭菜味兒嗎?
主食程序中,辛爸爸和辛媽媽食似無味,面無表情只往嘴裡裝填韭菜、雞蛋加面。晶晶看出辛祈悅是想往拘謹的東野承歡碗裡夾水餃,只是理性地剋制住了那股升溫的衝動。
WWW _Tтkan _¢ ○ 晶晶想,如果我不在桌上,你該不會夾起來喂到他嘴裡吧?
水餃味道鮮美,吃到東野承歡嘴裡卻淡而無味;眼淚流進嘴裡,有點鹹……晶晶看見了,辛祈悅也看見了,唯獨他自己……不知道。
天將晚,辛祈悅一心留他們住宿,爸媽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但好在晶晶二人一心婉拒,還是讓辛祈悅的父母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們,不喜歡東野承歡。
辛祈悅不得不給她就近找了一間旅館。
一進房門,東野承歡直奔那大牀而去,像捲鋪蓋走人一般把牀上被褥枕頭捲成一個大卷,直接就堆到一旁的沙發上。
然後,他目無旁顧,跪到牀上仔細用手撫掃,一遍,一遍,再一遍……辛祈悅茫然轉頭望晶晶的臉,才見她俏臉微泛紅霞,眼裡滿含著脈脈的溫柔……那情之濃,直把目中人溺在其中。
是晚上,
他脫下外套將晶晶的身子裹了,使她趴在自己身上,緊緊束在懷抱中。
晶晶的淚,止不住流下來。
夜,不知幾時……
黑暗中,他突然扭臉對門外說:“對不起!沒興趣!”
……
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完全沒有目標和方向;時光卻不循人情,日光普照……
無論貧富,好人歹人,上流下流,健全殘缺,國王乞丐……;流逝的那一抹陽光中,生老病死……
辛祈悅幫她在城郊找了一間廉租房:上世紀末建造的一座小房子,內外兩間,單門獨窗,仍沿用舊式木樑、笆板鋪瓦結構。
小房子建在城鄉結合部的散居居民區的其中一條道旁的一個小池塘邊,填塘而建的半島式建築;考慮到要出租,房主爲小房吊了PVC扣板頂,看起來還算整潔。缺點也很明顯,‘冬冷夏炎’,但環境還算一般,主要性價比合適,辛祈悅按她的意思,頗費了一番腿腳才找到這麼一間小房。
小房已近人居區邊緣,再往外就是開發區,目前還處在施工啓動之初的荒置狀態。荒地仍還殘留著最後的原始面貌,到處是糟朽腐爛的玉米秸,不難看出這裡曾是一片廣闊的玉米地。
人居區外不遠處,玉米地邊緣有一座廢棄的公墓園,應該也已經規劃進圖紙之內,所以早就閉園上鎖;黑中帶褐的鐵柵門,其上的鎖鏈重鏽斑駁,頂樑上的鐵尖棘不知何時已殘缺不全,彷彿垂暮老人的牙齒,再不具拒翻功能,但想來也不會有盜墓賊躍進來掘碑倒棺,畢竟離千年以後還需諸多個世紀……應該更不會有思親重情之人翻進來行孝或其它以‘寥表寸心’;因爲多半墓已遷空,剩下的恐將、或已淪爲棄墓,至於後來如何,怕是要由挖掘機和推土機來決定了……
晶晶牽著她的狗走近那座小房子。
小房子的木門小得像棺蓋,忽有一個聲音彷彿輕輕響在心間:
這小屋……會不會就是你和他的墳墓?
……那是一種難言的幸福,輕輕柔柔,如萬千情絲撫繞心頭,纏纏綿綿;
如浮絨輕搔,似癢非癢……
“如果我的名字旁邊,刻上你的名字,你……介意嗎?”她輕輕地問。
“我願意!”
她又輕輕地,堅定地回答。
東野承歡抓緊了晶晶的手,把她拉在身後,伸手,推動那扇似塵封已久的門……
門開了,候在門外的兩名警察立即從慵懶隨意的靠牆姿勢轉成正式而隨意的站姿。
青青從病房裡走出來,她給那人最後做了一次全面檢查,恢復得很好,今天就可以出院入拘了。
兩名警察目送美麗醫生察身而過,目光發黏。
其中體型稍胖的那名警察對另一個小聲謾罵了一句病房裡的病人——那位待拘的嫖客,就悶著嗓子牢騷開了:“媽的,老子他媽什麼時候成了嫖客的看門狗了,一天天的,真他媽憋屈!”
另一個小聲說:“操!誰他媽不憋屈!要不是那渣滓當時手裡有兇器,咱哥兒倆也不至於成天在這裡站崗!”
“想想就他媽來氣!媽的!五張銀行卡湊不上一張老頭票!盡他孃的裝熊!”胖警員火又大了幾分,聲音開始拔高。
青青聽到身後另一個警察似乎有所顧忌,那警察壓低著聲兒說:“你說裝熊,這死老公狗也夠變態的,一身假貨,居然穿千元一條的內褲!聽說過打腫臉充胖子的,還真他媽沒聽說過打腫機八充大炮的!”
地心引力突然糾纏住青青的雙腳,耳中嗡嗡著兩名警察的對話,腦子裡不斷閃出那腦傷嫖客的下體,胃裡猝然一陣翻騰,一股強烈的噁心欲嘔,胸口猝不及防的刺痛難忍;她下意識按住心跳的部位,竟一時痛到無力。
青青不得不靠住走廊的牆壁,近乎掙扎著向前走了幾步,痛苦地半跪了下去。
心臟每跳動一下,彷彿就被鉤針鉤扯了一回,胃裡的酸水不停衝撞灼熱的喉嚨,另一隻手不得不捂緊了嘴巴。
腦子裡不斷重複那名警察的那句話:“……一身的假貨,居然穿千元一條的內褲!……”
“千元一條的內褲!
千元一條……
千元……”
嘔————!
青青再忍不住雙膝跪地,痛苦嘔吐不止。
只此一次,她吐出了胃黏膜。
不斷重複的那句話,猖狂揪扯著青青的心,痛到窒息,痛就抽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不由自主叫出那個陌生、彷彿又無限熟悉的名字,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易青青!你怎麼了!”
走廊的另一端,一名男醫生剛出病房門就飛奔著衝了過來。
青青,昏倒在男醫生的懷中……那懷抱熱切而溫暖,充滿無限擔憂……是他嗎?
是他嗎……?
低頭,深深一吻,
長長的吻,在時間之外……
她從吻中醒來,如從夢中醒來……她仰著頭,深望著深深戀慕著的男人的眼睛,溫柔地對他說:“知道嗎,這就是屬於我們倆的小屋……”
他不記得了,但晶晶說是;
就是。
小屋是內外兩間,其實是一個通間,從中間做了一個薄薄的隔斷,簡易的兩個隔間。外間一張方桌,地上散放著兩把塑料小凳;內間一張雙人牀——應該是雙人牀,因爲空間所限,雙人牀偏窄,看起來像單人牀。
一隻漆皮駁落的牀頭小櫃,上面放置一隻厚厚蒙了塵的蒙罩小檯燈,牀尾一隻簡易的灰塵蓋頂的布衣櫃;
一隻小前窗,單拉著一副微埃薄染的白窗紗,就是這樣。但這小房子在晶晶到來之先,辛祈悅倉促間已經粗略爲她打掃過了,所以一切看起來,還算是乾淨的。
牀上的被褥是辛祈悅送給她的,是她正用著的,不是新的。辛祈悅不願讓她買新的,就把自己牀上用的送給她……辛祈悅總覺得,新買的被褥,不乾淨,別人用過的,也不乾淨……
晶晶也這麼覺得,她緊緊抱住帶有辛祈悅微香的被褥,無聲哽泣,哭了好久……
是第一個夜,
也許不是。
他在睡夢中,眉間擠出痛苦的深痕……那深深褶痕,像不可逾越的深淵;
他的身子時不時抽搐,甚至痙攣,他的嘴脣微顫著,似在夢囈,無聲……
晶晶伏在有力、卻無規律跳搏著的胸膛,仰臉夠他的嘴,他的雙臂因晶晶輕微的挪動而突然收緊,晶晶只咬到他的下巴,不得不放棄了。
他的膀臂如此大力,晶晶在其中彷彿窒息,她深深愛著那窒息,如果可以就此死去……
檯燈黃朦朦的,彌散的燈光透過磨砂燈罩染滿了牀。晶晶扭過臉,耳貼著一起一伏的胸膛,望著檯燈柔和的光,卻看不出燈芯的位置。
目光不自覺下移,……那是一隻牛皮紙袋,在燈下靜靜的,無聲無息,彷彿檯燈底座的一部分。晶晶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撫摸……她不願觸碰,
輕輕地,悲傷自語:“媽,他從來沒有接受你們的條件,曾經沒有,以後也不會……
那是臨行前,一個母親對女兒最深沉的掛憂,最綿痛的愛戀,最窒重的愧疚,和最絕望的懺悔……
晶晶不願伸手接那隻牛皮紙袋,母親抱住女兒一隻手臂,苦苦哀求。
也許,那是女兒最後一次,依戀著母親的懷抱……
他把鬧鐘調到早上六點,每天按時起牀,室內晨練……他的俯臥撐退步了,馱著晶晶,還可以做十五個……
晶晶陪著他滿天陽市找工作。他要工作,他要養活自己的妻子,他不能接受一個靠晶晶養活的東野承歡。
晶晶知道,他再不可能找到工作,然而晶晶心裡只在乎的,自己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唯一……他已不在這個世界。
哪一天,他終於找到一份工作。晶晶傷心地爲他高興,陪著他去他的公司。
那是一道殘破的鐵柵門,殘缺的鐵尖棘正如垂暮老人口腔中的殘齒;重鏽斑斑,鎖鏈凝蝕不堪,鎖孔再插不進早已迷失的鑰匙;鐵門後幾株如上了鐵鏽的鬆杉看不出是死是活,裡面殘石紛亂,分不清是墓石還是墓碑……
已是早晨八點,晶晶已經陪著他在公司門外等了一個半小時,可公司門衛還沒有將大門打開。
他焦急地,不知是第幾次掏出手機看時間,扭臉看晶晶的眼睛。
晶晶挽住愛人胳膊的手情不自禁收緊了些,面上微羞著,幸福地對他微笑,就枕上他的肩膀。
東野承歡握住手臂上那雙柔軟的小手,脣角幸福地翹了翹,焦慮的心情就淡然了好多……
如果這世界沒了,我還有晶晶……
一陣奇怪的旋風掠過,僵蝕不堪的破鐵門隨之發出吱吱嘎嘎的嘶啞殘喘!
東野承歡一個疾旋轉身!
晶晶的頭和後胸已被兩隻戟張的大手緊緊護在胸口!
……
今天,辛祈悅請他們吃飯,慶祝他找到‘工作’。
飯店門口,傷心而愉悅的辛祈悅遮掩在胸口裡的熱情小人兒被他怯懦而又陌生的眼神,一個罩面打擊得體無完膚,全化成了滿肚子酸水。他卻向她身旁的空氣禮節性微微點了點頭,好像她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她略略愣怔了一下,上前抱住東野承歡,嬌聲嗔怨他說:“老哥,你腦子裡進水了吧!”
晶晶看出她不捨得鬆手,聽出她語氣裡的失落和傷情,才泛微酸的心又有點疼。
飯間,東野承歡一直沉默寡言,偶爾對著空氣搭句話。
他的眼中一片茫然,辛祈悅深望著他的側臉,拉住晶晶微涼的雙手,對她說:“至少,他清楚知道,他深深愛著你……”
晶晶深情回望過來,滿眼憂色,目光中卻充滿了溫柔,她癡癡地看著他,漸漸迷失……她幽幽地說:“我好想活在他的世界,那樣……我就可以死在那裡……”
服務員捧上來一盤熱氣騰騰的水餃,東野承歡卻一陣慌神。
“叫了你老哥最愛吃的韭菜水餃!怎麼樣,妹妹疼你吧!”辛祈悅賣動調皮的眼神,眼裡卻閃動著晶瑩的微光。
東野承歡目露驚恐,筷子不自覺從手中滑落。晶晶趕忙扭過臉去捂住嘴巴,眼淚就撒落下來。
眼前如此一個他,辛祈悅沒來由一陣氣惱涌上心頭,她憤憤然夾起一隻水餃,不管有多燙,直接就往他嘴裡塞,他還不肯張嘴,她更氣,撇了筷子使力用手往他嘴裡推進去。
就著辛祈悅的眼淚,東野承歡吃下一口……
……
夜,是昨夜的夜;
也許不是……
清晨,晨霾如煙,又像淡薄飄浮的雲;繚繞在公墓園殘破的鐵柵門頂端……
東野承歡早早等在門口,他怕遲到,不但要扣工資,連累這個月的滿勤獎也會泡湯。晶晶遠遠站在隔岸小池塘邊,仍不敢哭出聲音,怕被聽見……池塘裡不時呼嗵一聲,晶晶的身子就隨之哆嗦一下,然而她模糊的視線,透過淚水,全然落在那一個男人焦切不穩的背影……
她捂緊了嘴,再忍受不了的雙腳就馱著她跑回小屋,一頭扎進還有餘溫的被褥裡……
也許是七點,但也許是八點,東野承歡又掏出手機焦急地瞥了一眼,卻記不得剛剛看到的數字。他擡頭看了看霧霾即將散盡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什麼,苦笑著嘆了口氣,就回轉過身……
晶晶的眼睛紅紅的,早已等在門口,他一來就跳到他的身上。
她的雙腿緊夾著男人的腰,雙臂摟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嬌聲說:“你忘了嗎,今天是星期天……”
……
夜,也許是昨夜的夜,也許不是。
易晶晶與丈夫相擁無眠。她撫摸著丈夫的臉,有深深不捨的愛戀……在她的眼睛裡悲傷留連。
他的眼裡充滿了熱情和摯愛,意志卻漸漸模糊了。
晶晶望著身下沉沉睡去的男人的臉,深深吻上他的脣,淚就滴落在他顫動的眼睫上……
夜,變成了傾瀉的時光……
時光,在夜裡,爬上男人的臉,以它不可抗拒之能,在他的臉上刻下到此一遊的留念,帶走了他頭髮的顏色……
也許已是清晨。
他醒來,熱情如火!扭過臉,嘴角勾起幸福……突然!
他驚坐而起!滿臉驚恐萬狀!
“晶,晶晶……?!”
晶晶伸出乾枯無力的手,撫摸他的臉,眼睛裡閃動著清清寒亮的光,……就像雪做的星星;
那是宇宙中,最深遠的思念……
他伸出手想要摸她蒼老的臉,又被驚到——伸在眼前的手,更蒼老!無比干枯!……就像雨後,泥濘中腐朽不堪的黍秸……
好久,好久……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問:“你……還能不能,……能不能……”
老婦人像少女一般羞澀,溫柔對他說:“如果你還能夠,我願意捨命陪君子”
……
清晨,又是一場透雨過後。天空黃濛濛的,看不出太陽的位置。
東野承歡不得不手腳並剎,因爲前方的水泥路面好像跳崖了?
摩托車後座上的女人嚇了一跳,下意識摟緊他的腰。
天陽縣就在玉米地的遠端,邊緣建築有點兒模糊不清。夫妻二人站在‘懸崖’邊,不禁有些氣餒。
忽然晶晶指著天空對東野承歡說:“你看!太陽像不像一盞日光燈!”,他就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擡頭,果然見太陽正懸在頭頂偏南。
它好像沒有熱度,只能照亮它周圍很小一片!更遠的周圍和它的背後一片漆黑,天空中還有閃亮的星星!
東野承歡似乎並不感到驚訝,但他總覺得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他從天空收回目光,看到晶晶正深深凝望著自己的臉……她沒有看天空,因爲她根本沒有擡頭。
她的眼睛裡,只有眼前的男人,和對男人的深深的眷戀,深深的思念……
她的眼睛裡流出紅色的淚水,染紅了她潔白的衣衫。
晶晶捧住東野承歡的臉,深深凝望,對他說:
“我愛你……”
東野承歡的眼睛就明亮了,就看到遠處玉米坡邊的那一抹紅影,像一個人,又像一個人,還像……淚就迷濛了雙眼,他收縮雙臂,想要把她融化,就緊緊把她束在懷中。
男人在女人耳邊痛苦低問:“她,對你說了什麼?”
好久,好久。
她說:“她告訴我,你永遠不會醒來……”
男人笑了,悽然慘笑,紅色的淚從眼中滾落,他說:“沒關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易晶晶的心碎了……流出了紅色的水。
那是她,永恆的思念……
她說:
“你知道嗎,……我要走了”
……
早晨六點鐘,老婦人張開眼睛,她掀開被子從牀上下來,赤著腳下地,走到外間……
桌上立著一隻相框,照片中一個俊逸的男子,年輕而富有朝氣——是一張黑白照片。
老婦人一身白衣,像婚紗,又不像,早已破舊,卻依然像她的白髮一樣白。她伸出蒼老而又顫抖的雙手,輕輕撫摸照片上男子的臉,竟流出晶瑩閃亮的淚。
她捧起相框,緊緊抱在早已乾癟的胸口,默然轉身回到牀邊,慢慢坐回到牀上,就躺了下去。
有淡淡的,紅色的淚……從眼角滑落。
他,就貼在胸口……
……
有風,當它經過白紗窗;
有紙做的風車,在窗外響動……
滴————!
屏幕上的貪吃蛇抻直了身軀……
“她放棄了!”太空人吼叫:
“馬上進行意志移植!”
一雙手猛然摘下頭盔,第一次,他的視線,與殘美的身軀之間,再無阻隔。
開放著的胸腔中,那一顆有生命在其中跳動著的心臟突然破裂,泵出無數道生命的泉源。
殘缺的軀體,累累傷痕,淤青遍佈,再沒有一處好的地方……
太空人僵立在平臺邊,他不願拭去濺在臉上的血滴,恰似他無法觸及的她的溫柔,充滿著深深不捨的眷戀……
……
好久,好久……
背後,一個女子微顫的聲音說:
“她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太空人,目光凝滯。
“不……我們永遠也看不到她醒來了”他平靜地說。
最後一滴淡淡的,紅色的淚,在太空人眼瞳深處墜落,劃過五指手印的鬢邊……
良久,太空人茫然低問:“今天星期幾?”
身後短暫靜默,
“星期天”。
空氣,陷入久久的沉默……
“記住這一天吧……”
他深遠低語,口中似有無限嘆息……
……
正方的白色空間中,銀桌,銀椅,一個英逸的男人坐於其中……他面色沉穩,目光深沉而又深邃。
牆面上的一塊屏幕正播放著一條也許早已播放千萬遍的保存新聞:
一輛敞篷小車行經一建築工地時突發意外……車上一對男女正趕去拍婚紗攝影,途遇塔吊事故……危急關頭男子以身體護住自己的新娘……數根直徑六毫米的螺紋鋼筋段將男子並身下的女子一併穿透……其中一根貫穿男子後胸和心臟,穿出前胸,穿透其胸口衣兜裡的手機金屬外殼,又扎入女子後胸,最終停留在女子心臟之外數毫米處……
該小區是青原集團旗下蒼原地產在本市開發的唯一高檔別墅小區,號稱蒼原世紀……
有目擊者提供消息說,當時男子口裡含著一隻白色的玫瑰……那玫瑰被他嘴裡涌出的血浸泡成了紅色。
救援人員趕到時,那紅玫瑰的花瓣,還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