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當它經過一片海,就變成了海風。
有風,當它經過一座山,就變成了山風。
有風,當它經過一片墓地,又會變成什麼呢……
城市的邊緣,杉柏襯掩的公墓林,是否掩埋著另一個世界的門?
會否,至暫的今生,逝去的人們,已滑向永恆的開端……
輕輕的,輕輕的,青青的腳步是那麼的輕,輕得好像她從遠方飄來,已不屬於這個世界。
遠遠的身後,晶晶緊抱著一棵小松,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蓋因太過用力,被粗硬的樹皮硌住,掰扯開裂。
鮮紅的生命順著她的指頭爬上粗礫的暗色樹皮,沿著密佈的溝壑紋理,被大地以它奇妙而不可見的吸力拖拽向自己。
痛,好痛,那痛卻不在手上,盈滿晶瑩的雙眼中。
遠遠看著他,跪在惠珍的墓碑前,頭抵著她的照片,晶晶感受到他的心……一片絕望的冰冷……
雙腿,再無力支撐晶晶柔水做的身子,她癱滑在小樹的腳邊,小手硬塞進嘴裡,苦苦壓抑胸口深處猖獗衝涌的痛。
無聲無息,青青站在他的身後。他的肩膀不停顫抖,青青感到冷,伸手,想要觸摸,卻畏懼著他顫抖的肩頭。
“晶晶走了!晶晶走了!……”他喃喃重複著,聲音空洞而低沉。從他嘴裡發出的每一個字,甫一出口便即化做狂惡貪噬的黑狗,無情衝來,鑽入胸口,瘋狂撕咬青青的心。
“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
你想她,
青青知道……
輕輕的,小手慘白,飄拂上他的肩頭。但那隻小手是那麼柔軟,如滋潤心傷的膏油。東野承歡驀地跪轉過身,猛然箍抱住青青的臀,頭深深埋進她的胸口。
心碎了,痛就爆發,化做嘶慘的嚎叫:“我想她!我想她!……”
山,因那嚎叫就戰慄。晶晶的心,被那三個字碾爲齏粉……
十指如爪,深深扣入青青的身子,她咬牙苦忍。臀上的痛傳入心裡,心裡的痛反就紓緩了些許。曲抓的十指堅硬,如鐵尖棘,指尖深陷,還在用力。抱住他的頭的一雙小手用盡了全力,白晳的指頭沒入發叢間,抓入他的皮肉。
她雙頰微燙,有氣無力,罵他不要臉,雙手再抱緊些,又緊些;如果就此可以與他相融,此刻就是青青唯一的心願……最好,每一顆虛無粒子的碰撞,至終化爲新的永不可分割的奇點……
有風,當它經過一片無垠的玉米地,就變成了思念……
風兒掠過及膝的玉米梢,拂動女人的褲腳。
心中的思念太烈,無法不變成風中的哭泣……
她頭抵著男人的胸口,淚已有聲。
“我想他!我想他!……”女人的雙手,因用力,指節透著肌膚深層中的白。
抓皺了男人的衣袖,雙臂傳來劇痛,他卻木然無覺。
他已經好多天沒打來電話,彷彿杳無音訊,女人想他想得受不了。她也知道,終還是有那麼一天,他將完全進入另一個女人的世界……
古諺有云:小馬嘎,尾巴長,娶了媳婦兒忘了娘。
其實沒有誰會忘了娘,只是他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就完整了。
你,因思念,更愛他;
他,因愛她,成爲你深深的思念……
有風,掠過玉米地,又拂過女人飄搖的髮梢,順坡而上,吹向天際遠方。
太陽,像一隻渾沌初散中不會發光的二維紅球,虛懸在灰暗與悶紅的地平天際交界處,又大,又扁,又紅……漸漸地,這顆紅球的頭頂開始慢慢變成赤黃,又變明黃……風,因明黃的太陽又轉了向……
“大清早的,那傢伙又揍他媳婦兒了?”坡上晨練的老人望著坡下遠處還不明晰的小院議論紛紛。
“太可憐了,揍得連媽都不敢叫了!以前爲人可以呀,哪個不知道他疼媳婦兒?”一老頭收腳並踝,拳路餘勢未竟收盡,臉上惑色正濃。
“老俗語怎麼說來著:樹大招搖,人俏飄搖!他媳婦兒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金鳳凰怎麼可能安安分分守在雞窩裡……”另一老人手上劍勢瀟灑一轉,收了招,眼望坡下天光黯淡那處,目中睿智。
“吃屎的黑狗離不開黍秸攢!屢教不改!我看揍得還輕!正該往死裡打!不信她不老實!”對面滿臉紋路深刻的老太婆翹了翹年輕時就上揚的眼角,口沫又濺,牙關暗緊,惡狠狠斜眼乜了近旁老漢一道。
那老漢仿若無覺,對此話很不以爲然,老褶子臉溝壑更深,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惡厭:“你老嬤子狗屁不通!現在是法治社會,人人平等,家暴犯法!打死老婆就得槍斃!不懂別在這兒瞎嘰歪!”
“放你孃的狗臭屁!”老婆婆一下炸了,癟垂的胸口劇烈起伏:“你個老東西護得挺結實啊!心疼啦!?咋不死你個老瞎包!”
老漢登時也炸了毛,但似乎仍保有涵養,只偏嘴‘嘁’了一聲,滿臉‘誰理你’,扭頭看向坡下來風的玉米地。
老嬤子平時眼花,這會兒卻刁毒得很,老頭兒臉上表情,鉅細盡收眼底,夫妻一場,數十年,老頭兒一撅腚能屙出幾個驢屎蛋子,數都不用數:“你個龜孫拉臉給誰看!不撒泡尿照晃照晃!老臉長得一張狗毬皮!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你個龜孫!”
明擺著,這話株連,一竿子打倒滿坡的毬皮老頭兒!
除了幾個老太婆,衆人臉色都不大好看。
既然槓在肩上,斷沒有不擡的道理,老頭兒整條呼吸道燒著了火,兩眼噌噌往外竄火苗子,此刻只恨雙眼不能發射‘叔婆嫚’的雷射光,否則一準兒就能將這死老太婆火化了!
老頭兒臉紅脖子粗,頸部青筋暴突,臉腮一鼓一鼓,肺都要氣炸了,指著老伴兒的鼻尖破口就罵:“我日……&*%%¥#,你個%%……&*,咋不死你%*&%%¥#…………!”
老太婆眼見老頭兒氣到半死,一陣陣得意,如此效果甚合心意,年輕時瞎了眼看上這廢物,耽誤了自己一輩子,金鳳凰在雞窩裡憋屈了幾十年,真是虧死也枉然!
“我%%……&***%¥¥,你個%%……&**,咋不死你……&&%%!……”老太婆嘴回得更兇。
不難看出,老太婆年輕時確有幾分姿色,至於她這隻金鳳凰如何落到老頭兒築在坡上的雞窩裡,如今站在人生的盡頭再回頭提及,方已成爲過去式,又還有任何意義?
好一番惡劣對罵,衆人勸架聲完全淹沒在惡言毒語的槍林箭雨裡。
“離!一天也不能跟她過!”
“離!誰不離誰是龜孫!……”
“離!誰不離誰……!”
老頭兒憤而轉身,大步離場,頭也不回。
老太婆毫不示弱,緊隨其後,目不斜視。
一夥子拳友晨伴們在背後喊:“長春!你個老東西不嫌丟人現眼哪!老夫老妻了,別讓孩子們笑話……”
言語間滿含關切。
“早該離!……”老太婆們自發聚堆兒,看著決然遠去的老兩口嘀咕開了。
其中引用俗語那執劍老頭約摸無風情況下那一前一後雙雙離去的老頭老太太再聽不見,就在後面換了副調侃面孔,抑聲喊說:“長春!誰不離誰可是……”
衆人紛紛搖頭撇嘴蔑笑,目中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