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上九點。
喬莎莎還在被窩裡哭。
那輛皮卡車就停在大門外,沒有離去。東野承歡終還是放心不下她,仍然擔心那痛苦會在夜間突然發作糾纏她。
有雷聲隆隆在地平線的遠方……
易晶晶的車還等在東野承歡的公寓樓下。她到菜市場去找他們時人已經離開,好多東西留在攤臺下面,她驚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直到東野承歡給她打電話時才放心下來。
似曾相識的夜晚讓晶晶感到害怕,不由憶起電閃雷鳴中從天而降的花圈,忍不住又給他打電話。東野承歡沒有隱瞞,說還在喬莎莎家,但他卻說賬目還沒有算清楚,可能還要晚一點才能回去。
東野承歡起疑,又聽到電話裡似隱有雷聲,擔心地對著電話喊:“你在哪兒!”晶晶慌忙解釋說:“我在外面,給園裡辦點事,馬上就回去了!”
“辦完事就馬上回去!”電話裡無比焦灼。
“知道,我這就回去”
掛了電話,晶晶的心突突跳著,隱有些難於捉摸的不安。又感覺周圍黑暗裡似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在偷窺。她還想再等他一會兒,又不敢違揹他最後那句嚴厲的吩咐。
剛發動車子,青青就打來電話,問她在哪兒,怎麼還不回來!
一個滾雷由遠而近,晶晶受到驚嚇,推上手檔逃走了。
噼裡啪啦的砸擊聲從車屁股後方的遠處推移過來,越來越響。驀地越過車頭而去。
豐飽玉米粒般大小的雨珠由天而傾,雹擊似的砸在車頂和車頭前蓋的鋼板上、玻璃上,猶如漫天墜落在磐石上的雞蛋,落地開花,蛋花四濺。
車內人驚悚,不免心懸。他不禁想到晶晶談及的那個驚魂之夜,一幕幕風起雲翻般涌入腦海中,有如情景再現;類似的情境,使他更深刻體會到晶晶在那個孤獨絕望的夜晚,該是多麼無助,多麼需要他……
“晶晶……對不起……”他低吟著,頭抵住方向盤,淚如串連的玉米珠。
窗外的世界,一片風雨聲。
喬莎莎哭得更兇了,因爲她聽到了雨……
雨刮器失去了作用,來不及颳去玻璃上朦朧變幻的雨水。她分不清模糊在玻璃上的光是路燈的光還是迎面照射過來的車燈。
易晶晶失去了距離感,不得不降慢車速。
砰——!
狂雨中,一輛白色小轎車撞上隔離帶,安全氣囊彈開……
……
一個內六面體的純白色房間中,規整的六面內空間。像一間無塵實驗室。
底面中央放著一張病牀——直觀上更像一張實驗平臺。各種似實驗又似醫療的儀器拱圍著,不同的顯示器上變換著複雜的數字、數據和曲線及光點。
平臺上平躺著一個女孩。
她有一張美麗的面孔,烏黑的長髮向頭頂方向延伸,宛若烏黑的瀑布,從頭頂平臺的那端垂下,垂懸在白色的地面以上咫尺。
她沉靜地睡著。鼻中卻沒有呼吸。
她的胸腹腔是開放著的。裡面堆滿了各種顏色的半透明狀人造器官,各器官內密網狀的通路里流動著鮮紅的血液和微藍色晶塵一樣的東西。那些晶塵在器官裡面規律遊走,就像星辰飄浮在宇宙中。
但那一顆跳搏著的心臟是紅色的,白裡透紅,不像人造器官。
她,看起來,應該是有生命的……人。
某面白牆無聲裂開一個方洞,走進兩個穿著白色生化服的人,背上還揹著生命維繫系統。直觀上像兩個身穿簡易太空服的太空人。
牆洞復原,又變做一面完整無縫的白壁。其中一個身形相對修纖的‘太空人’手裡拿著一塊透明的玻璃狀顯示器,來到病牀邊,開始檢察覈對各種讀數。然後就開始手動、或智能操控各種儀器,進行微調和設置。
另一個‘太空人’什麼也不做,從門打開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就落在了躺在平臺上的女子的臉上,再沒有移開過。
他輕步近前,側身欠坐在平臺邊沿,輕輕把沉睡中的女孩的手往她的臀側推靠了一下,許是怕坐到她柔嫩的手。
女孩的身材應該是修美的,豐柔修長的雙腿雪一樣白;
她的美,殘缺得讓人觸目驚心……
一番細緻繁瑣的操作之後,忙碌的‘太空人’收起手上智能系統,抱手站在他的側旁。
“讓我和她單獨呆一會兒”坐著的太空人說。
透過透明面罩,她看到他的眼中有傷感的光芒。
她面上表情微有變化,嘴角不明顯動了一下,在生化服內點了點頭,默然轉身走到進來時的牆邊。牆洞再次出現,她走了出去。出到門外時,她回頭,牆壁再次復原,遮擋住她的視線。
不同顏色的液體順著許多粗細不一的各種輸送管流入她的體內,又從她體內流出輸送到平臺四周各種儀器的容器裡面,循環往復,規律流動;似蘊涵著天地至理。
只有那顆跳動著的心,似還在鍥而不捨地追求著生命的意義。
“你如何還要堅持……”
他悲涼地問……
……
“畜牲!”易青原破口大罵,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
伊素憫乜了一眼地面,不以爲然說:“這也說明不了什麼”
“這還說明不了什麼!狗改不了吃屎!”
“你別把自己也兜進去了”
“你!”
“我也是就事論事,有些事真不能僅憑片面現象就妄加揣測,這是不理智的!”
“你別在我面前說教!我比你更瞭解男人!”
“不能拿瞭解當作事實依據!一切都要講求真憑實據,有時候人的判斷力會被瞭解誤導的!”
“好!好!好!”一連脫口三個好字,易青原肺都要炸開了?!翱傆幸惶煳視贸瞿阋恼鎽{實據,叫你這臭娘們兒追悔莫及!”
其實易青原嘴上所爆粗口,還不及心裡更狠。到底還是理智起了作用,沒把那那三個侮辱性更強的字眼罵出來。
‘臭娘們兒’是易青原夫妻吵架時他用過的最毒辣的字眼了。但今天,伊素憫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他嘴裡的保留,心平氣和提醒他說:“沒關係的,如果你覺得不解氣,罵我臭*子也無妨……”
她的眼睛溼潤了,易青原頓時如破了洞的皮球。就後悔,爲著自己的一時衝動。
耳邊立即一個聲音說:“跟她說對不起!”
心被激動,眼看就要付諸行動,那三個字就一下就從喉嚨衝到嘴邊;不料卻被牙齒咬住了。
男人在妻子面前要假臉是通病,伊素憫心裡嘆息一聲,上前挽他的胳膊,溫言勸他……
雨下了半個小時,又停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像上了發條的路人。
雷聲滾到遠方的地平線那裡去了,低沉而又無力。
東野承歡抓起手機,一鍵撥號!
“你在哪兒!”他焦急如焚對著話筒就喊,才聽出手機還沒有接通。
電話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他又連撥數次,電話裡仍然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一股不祥的預感無形而來,搦住他的心。
發動機聲傳入耳中,東野承歡才意識到右手何時已經握在了車鑰匙上。
夜雨洗亮的星光,溼冷的風灌入車窗,東野承歡不禁打了個冷戰。皮卡車拐入大道,車燈光線平行貼在洗過的柏油路面上扇面延伸出去,又與路燈燈光交融在一起。
前方的一盞路燈被雨淋壞了,一閃一閃,很有節律,就像心跳的節奏。入了大路,東野承歡的心裡卻是一陣茫然。
我要去哪裡找她?她是不是已經回家了?也許她已經睡著了,手機調成了靜音?是不是她手機沒電了?她應該……?
心,愈發焦燥不安。東野承歡大腦完全被胡思亂想佔據,種種的意外,各種蹊蹺的險惡……他甚至想到報警。車停在路邊,他再次撥通晶晶的電話,仍然無人接聽。
東野承歡下車,茫然前望,又向後看——這條水光瀰瀰的大路前後望不到盡頭。冷風吹過,兩頭延伸向遠方的路燈在高遠的星光下、無邊的黑暗中,昏幽得就像一條通往陰間的黃泉路。
有車從遠方來,又向遠方去;毫無生氣,嗚哨而過,揚起一篷水霧,冷落消散無聲,連車燈所發出的遠光也是冷的。
按亮手機屏幕,已是半夜十一點。東野承歡決定:如果這一次再打不通,就報警。至於後果,再說吧。
嘟、嘟……
“她不方便接你電話!”
“……?”
嘟、嘟、嘟、嘟、嘟……
那個‘你’字含在口中尚還來不及發出,電話卻被掛斷了。
是青青,帶著明顯的情緒。
電話裡的情緒中有顯見的怨憤,這怨憤卻讓生生把那個‘你’字嚥下喉嚨的東野承歡安心不少,起碼他還聽得出,青青丟給他的那八個字當中除了怨氣,還聽不出別的能令他感到恐懼的東西。
細品青青的怨言,品著品著竟品出了別的東西。青青的聲音原來與晶晶的聲音區別居然如此模糊?幾乎一模一樣!東野承歡想不明白自己爲何卻能一下就分辨得出來。
難道我與晶晶,有心靈感應嗎?
手機聯繫人並不多,東野承歡兩下翻到喬莎莎的號碼,猶豫了片刻,還是按通了。
午夜的來電催醒了剛剛迷糊著的喬莎莎。她摸索著把手機抓在手裡,屏幕的亮度太過刺眼,紅腫的眼皮勉強張開一絲縫隙。憑著感覺在手機上劃了一下,卻不知誰會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
“喂……?”喬莎莎頭腦昏昏沉沉,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了句“睡吧”就掛掉了。
東野承歡只是想聽到那一個‘喂’字,其實也就夠了。
迷迷糊糊中突生的甜意使正處於渾沌狀態的喬莎莎精神爲之一振,疲憊的睏意無形中消解了不少。眼縫又張開些許。刺眼的屏幕中,來電人的名字,正是剛纔即將與她進入纏綿的那個人……衣衫褪盡,分分鐘即可進入正題,恨死個人的門鈴聲此時大作。
早不響晚不響,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攪人好事!可是我家哪有門鈴?!
……原來竟就是手機鈴聲!還偏偏竟就是他打來的!
喬莎莎又氣又煩,睡意全無。越想越氣,越想越恨!
“東野承歡!我恨你!”
胸中疲憊的風浪被那個人一個電話重新激起,莎莎絕望地扯過被子矇住臉嗚嗚哀哭起來,“我恨你!恨你!恨你們!我該怎麼辦……?”
爲什麼!到底爲什麼!你連個美夢都不肯給我???
被裡洇進淚水,就變得溫熱潮溼,捂在臉上,說不出的窒息難受;這更使喬莎莎的心裡糟糕到了極點,雙手就可勁把被子往臉上按,心裡大發怨嗔,就咒自己,“沒人要的老處女!捂死你算了!捂死你!……”
東野承歡擡頭,那扇窗隱沒在凌晨三點的黑暗夜色中。他拿起手機,最後一格電也消耗殆盡。翻到喬莎莎的號碼,一點開就關機了。
他不知道接通了沒有,稍等了片刻,窗口沒有亮起燈光。
時間分分秒秒在流走,它不等人。東野承歡思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躑躅在大門口幾次伸手把鑰匙抵在鎖孔邊,又猶豫了。想到按喇叭,但夜聲傳遠,對於睡夢中的別人家來說,這種行爲是極不道德的。
但終究,時間不等人……
大門開出一道合適的縫隙,一道黑影直撲過來。
是莎莎家的莎莎,一大早天未亮就給東野承歡先洗了把臉。
東野承歡刻意加重腳步,把樓梯踏步踏得噹噹響,以期腳下‘製造’的腳步聲能吵醒喬莎莎,這樣會避免許多尷尬。
不過事不遂人願,當他‘噔噔咚咚’來到臥室門前,裡面仍不見動靜。
既然人已到了門前,要麼敲門,要麼直接推門而入(如果門沒上鎖),似乎再沒有多餘選項。東野承歡深吸一口氣,空氣在肺裡停留三秒,呼出,彎指叩響喬莎莎的房門。
屋裡仍然沒有動靜。
東野承歡一入樓梯就開始賣力跳搏的心臟猛然一縮!不由大腦控制的右手已握在了門把上!
推門,開燈!
有那麼一個可怕的瞬間,眼前牀上,彷彿一具殮衾裹著的屍體,蜷縮著,感受不到半點生息!
他屏住呼吸來到牀邊,凝神觀察,居然看不出這具軀體有呼吸起伏。
喬莎莎嚇到他了!
或者,
他被喬莎莎嚇到了!
一股絕望的直覺猛然揪扯住東野承歡的精神!率先做出應激反應的還是他的右手!
自成一體的右手,它自己急迫伸出!把掀被子的動作直接演繹成了魔術師向觀衆見證奇蹟的時刻——那一個瀟灑的揭幕動作!
呼啦聲起處,蜷縮著的白物乍然暴露在冷空氣中!突如其來的刺激使這白嫩之物爲之一抖,繼而再又一縮,變成一個肉肉白白的團狀。
溫熱撲面,裹來一股香風。
“她還活著!”
眶眶裡不知何時盈滿晶瑩的東野承歡低低一呼,滿面驚喜交集!晶瑩衝眶而出!
直接就撲了上去!
——不料卻是錯覺……
他還站在牀邊,身子發冷似的不住顫抖著,內心難言的激動喜悅……
又是一個三秒的愣怔。
白物的表面泛起一層細細的顯而可見的雞皮疙瘩,東野承歡的第一反應卻是突然生出的一個疑惑:她的內褲哪去了?
昨晚我沒給她脫???
三秒已經足夠長,如果可以被稱爲衣服的話,他居然沒留意到,他昨晚不得不爲她保留的另一件衣服,其實也不見了……
果然是一個教他驚喜若狂的奇蹟——她還活著!作爲一團最原始的白物。
寒冷使她的眉心擰起,東野承歡此時似乎才還過魂來,慌把被子拉回,重新裹在她的身上。
才發覺自己,曾幾何時,已心跳過速!
喬莎莎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東野承歡忙欠身坐上牀沿爲她掖緊被子。
“幾點了?”迷迷糊糊的喬莎莎嬌裡嗲氣地問。
“三點多了”東野承歡溫聲說著,站起身。
兩隻食指在眼角揉了幾下,喬莎莎向裡側扭臉,捂著嘴連打了幾個哈欠——還沒有早起刷牙,她在意自己的口氣會通過空氣傳播到他的鼻孔裡。
然後,她撐身坐起,狀甚慵懶,柔軟的被子就滑落下來。禁不住還要打哈欠,就擡起雙手用手背掩嘴。
她在意口氣,卻不介意他看到她的身子。
東野承歡猛然轉身!
喬莎莎又表演了一回魔術師揭幕見證奇蹟的時刻——她猛地掀開被子!跳下牀,從後面抱住他!
房門關合,門鎖響動,啪達一聲。
喬莎莎赤腳站在冰涼的瓷磚地面上,卻絲毫感受不到地的涼。
她赤身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卻一點兒也感受不到空氣的冷。
因爲他的體溫嗎?
爲什麼胸口傳來的他的體溫,和空氣一樣冷?
抱住男人的女子,貼在一起的兩個身體,在眼前恍惚……
眼睛的主人還在牀上被子裡面坐著,而那個被自己緊緊抱住的男人卻從貼在一起的男女的靜止畫面中走出,已經把自己關在了房門的外面。
又是一個假可亂真的臆幻……
喬莎莎鼻子泛酸,眨眨眼,在牀上到處找昨晚也不知什麼時候、誰從她身上脫下來了的最後兩件衣服——如果那可以被稱作衣服。她的尋找是盲目的;她茫然尋找它們,眸光中卻閃動著裸女束抱男人的影像。
最後,她在枕頭底下找到了它們——它們纏皺成一個小團。渾身上下黏黏膩膩,喬莎莎從衣櫃中翻找了一陣,抱著幾件乾淨衣服開門進到客廳,他卻不在客廳裡面。
虛遮半掩著身子的那團衣物,她無意識地抱緊,束在胸口……緊緊束在胸口,似是怕它們跑了;眶眶裡,止不住涌出溫泉……
洗完澡,換上衣服,時間已是凌晨三點四十分。
東野承歡,一直坐在車裡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