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東野承歡仍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主要是大部分工作不符合晶晶的要求。好不容易找到兩份可做的工作，一個太累，一個有危險，晶晶不讓他幹。
今天，門衛(wèi)遲到了半個小時。
俗話說：事不過三。從第一天的遲到五分鐘，到今天的遲到半小時，其人已是連續(xù)四天遲到，而且一天比一天上班來的遲。
好比摸著石頭過河，這種做法難免有試探園方底線的嫌疑。園長忍不住問其遲到原因，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耽擱了？回答說並沒遲到，因爲有些事那鄉(xiāng)下小子替我做了（指開門等工作），並且趁機對園長抱怨休息室被那鄉(xiāng)下小子佔用，給他添了麻煩，並規(guī)勸園長最好不要長期收留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沒素質(zhì)，手不乾淨，如何如何。
園長聽得面色微有些凝重，仍心平氣和問門衛(wèi)他都添了些什麼麻煩，我可以讓他注意點，那人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園長到休息室查看，見東野承歡所有的東西都規(guī)規(guī)矩矩整齊收放在一個不添任何防礙的角落裡，並且把室內(nèi)收拾得乾乾淨淨，較之前明顯有條理。那人就說，鄉(xiāng)下人不乾淨，身上有蝨子，那牀我中午沒辦法在上面休息，你們還是儘快讓他般出去云云。
言至於此，園長知道此人已不可理喻，多說無益。至於東野承歡給園裡或是門衛(wèi)添了什麼麻煩，園長思來想去，難道他口裡的麻煩是指著那小子把園子裡打掃的太乾淨？還是指他把盥洗室的水龍頭修理得太通暢？難不成是說他越俎代庖，替你開園門？想到門衛(wèi)這幾天的表現(xiàn)以及面上所流露出來的欲顯還隱的厭惡表情，究其遲到原因，只怕是那小子好心辦了‘壞事’。
園長表示，如果這年輕人的到來給你帶來不便，我代表園方向你道歉，不過我向你保證，一但他找到工作，一定會自覺搬出去，絕不給任何人再添麻煩。
門衛(wèi)一聽，我好言相勸，你這擺明了是要當耳旁風??？行！那就別怪我醜話說在後頭！於是就對園長下了最後通碟：“如果三天之內(nèi)這鄉(xiāng)下人還沒有搬出去，恕我無法再勝任這份工作！”說完見園長皺眉一愣，又補充說：“另外，那鄉(xiāng)下小子睡過的牀有必要撤換一張新的，不乾淨！”
園長的更年期驀地提前了若干年！心頭一陣煩惡噌噌直往上涌！她深呼吸，順氣，再順氣！那人見園長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果然非重言不得有預期之效，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心裡不免一陣得意。
園長畢竟是園長，‘更年期’一過，待胸中熱氣騰騰的情緒慢慢平緩下來，她仍然平和地對門衛(wèi)說：“如果本園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我代表本園向您表示誠摯的歉意，至於您說的無法再勝任這份工作，我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
空氣當時一凝！
道歉誠不誠，那人聽辨不出來，但後半句重點卻是擲地有聲。
這明擺著是要攆人的節(jié)奏！
第二天，還有沒找到工作的東野承歡不得不暫時代理門衛(wèi)一職。
園長又恢復五點半準時到園的從前李叔當值時期的習慣。
園長到園時，園門已經(jīng)打開，落葉已經(jīng)清掃。於此，園長的心情，格外舒愜。
園長有心穿著那身束腰工作服……倍顯豐姿曲線、前凸後翹，直教手下一幫姑娘們豔羨連連……，可這勤快過了火的傢伙，半點兒不給人留點兒‘工作’機會！
氣人！
……
氣人！！
東野承歡坐上門衛(wèi)那把工作椅，第一次以一個門衛(wèi)的視角看向窗外，看到晶晶站在一棵法桐樹下，趁著園長沒注意，偷偷向他揮手。他內(nèi)心裡說不出的激動，眼眶深處不禁涌動熱流……
門衛(wèi)，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職業(yè)；因爲，可以和晶晶在一起……
今天以後，幼兒園新來了一位高大帥氣的門衛(wèi)叔叔，而且還是晶晶老師的男朋友。
孩子們，愛屋及烏……
某天，午間休息，當東野承歡鎖好園門，他在園中行走，無意間瞥見一僻角處有一塊方整的空地，滿地裡長滿了荒草野蒿，看去與園中綠化很不協(xié)調(diào)。他感到奇怪，禁不住向那邊靠了過去。
這一小塊地方有十多個平米的樣子，遍滿各色高矮參差的野草，間中稀落幾棵不應季的已經(jīng)野化的油菜，看起來羸弱細衰，低矮在野草叢中，花已殘敗。他靠近時，一隻野蜂從殘花上飛起，悠悠踅磨在草叢間，似乎並不因爲他的突然到來而感到害怕。
野草地並非原始的荒地，因爲其中有一道道溝壟的痕跡。他是農(nóng)村出身，滿地荒草叢中，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那幾棵瘦弱殘落的油菜，野草環(huán)欺；生命因倍受擠壓而蔫蔫奄奄地夾縫偷生，活得那般卑微，茍且乞討著給養(yǎng)和生存空間。
莫名，辛酸泛上心頭……
這地，曾經(jīng)是一塊菜地！東野承歡突起此念，而他的出身，使他堅信不移。此時纔想起存放清掃用具的儲藏室裡的小鍬和鏟子是幹什麼用的。
心，就火熱起來。
週末，東野承歡收到幾件快遞。他在網(wǎng)上買了幾樣應季的蔬菜種子，準備復墾那塊已經(jīng)荒蕪了的菜地，那塊荒地看起來與園裡綠植太不協(xié)調(diào)，他有些按捺不住墾荒的衝動，躍躍欲試。
另外一件快遞是從千里之外郵寄過來的。雖是週末，東野承歡仍然回到休息室，關(guān)上門，才拆開它
——映眼一片鮮麗的紅，那紅若玫、若櫻，金花翠枝……巧手縫製，密密針線，如美妙天衣……，他做夢也沒想到，捧在雙手上的，是一件嫁衣。
一件新嫁娘的紅嫁衣——彷彿千萬年前，美人古妝……
是那個女人，她沉寂在心海至深之處，不動如山……
“媽——！”嫁衣箍抱胸口，東野承歡閉門痛哭。
靜靜的園，靜靜飄落的法桐葉，孤寂的小房間；於這喧囂的城市中，以它獨有的狹小空間，屏蔽了誰人思念的深情……
週一，一大早晶晶在老師們的穿衣鏡前，把那件未來婆婆親手爲她縫製的精美嫁衣在身上比量著，正過來側(cè)過去。雙手提著紅襖的肩，貼在胸口，愛不釋手。
紅紅的嫁衣，就像是爲晶晶量身而做，晶晶在鏡前照著，照著，就哭了。
紅嫁衣，世所獨有，就好像，它不屬於這個世代……
姑娘緊抱著屬於自己的嫁衣，對著模糊的鏡子，情緒如此激動，她愧疚地喊著說：“媽！對不起！我沒把狗喂好！”
課間，東野承歡鎖好兩道園門，就備上小鍬和鏟子，奔著那片荒蕪已久的菜地去了。久遠的除草記憶有些失真，臨上手時顯得有些生疏。
他記得父親曾經(jīng)在田間地頭的經(jīng)驗之談，爸說：“除草沒什麼好辦法，農(nóng)藥治標不治本，受科學之限，反而導致草稗耐藥、抗藥性越來越皮實”老爸嘲味兒十足地玩笑說：“自從人們發(fā)明了農(nóng)藥，莊稼的‘天敵’們就更難對付了！”
“真是諷刺?。 鼻f稼人舉目遠望綠田遙遠的盡頭，不無悲嘆。
最行之有效，也是最安全環(huán)保的方法，其實仍是迴歸原始——連根拔除。
人們行事，常常借用禾田哲學，說：斬草除根！貌似有幾分似是而非的道理，實則暴露出人性的殘忍和醜惡，面?zhèn)葻o遺；只需冠以正義二字，便心安理得了。
但禾田哲學，愚蠢的人們以爲窺其一而知全部，說到底不過是些遁沙的駝鳥、摸象的盲人罷了。
斬草除根，真就可以一勞永逸、杜絕後患嗎？做你的清秋大夢吧！
莊稼人都知道，年年除草務(wù)盡，年年除草無盡；於勞苦中，應學會感恩。
永遠不要大言不慚要與給你生命的本源爲敵！
父親的教誨，東野承歡不敢忘記，也不願忘記。他挽起袖子，親手拔草。生生相剋，草卻不是人類的敵人。人除草種植，想要收穫，於人，無可厚非；於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地，更及這天地萬有的創(chuàng)造者，是虧欠，應知恩感恩……
幾株半殘的油菜寥無生氣，根底也淺，不怎麼費力就連根拔出，僅帶起一星半點兒微潮的泥土。野蒿和雜草深深紮根，更有大叢的高草，東野承歡需得雙手抱住整叢，更使出網(wǎng)上流傳的一種叫做‘洪荒之力’的原始氣力，咬牙發(fā)聲，項李附身才將將連根拔出，只差沒一屁股坐在薅過草的潮鬆泥土上。
一大礅泥土，萬千條白色根鬚，伸出泥團，須張生勢，看似白白嫰嫰，卻深扎于堅硬地底，真正詮釋了武學一種高深境界——以柔克剛！
掌中刺痛時，才知手上不知何時磨出水泡。想到曾經(jīng)，放學回家，途經(jīng)自家田頭，遙遙就見爸媽，一對年輕夫妻在田間除草的背影……
忽然想起有一次，中午放學，烈日當頭。他又經(jīng)過自家的玉米地，那時玉米纔剛剛高及成年人的小腿。一對年輕夫妻還在田裡撅著屁股鋤草，尋常他們不會幹到正午還不回家，今天大概是因爲幹活苛刻，想要一鼓作氣爭取一個大上午把餘下的草除完了，往後數(shù)天，中午就可以在家裡風扇底下兩人一席睡個涼快覺。
相離還遠，東野承歡就見那對男女直起腰，男的摘下頭頂草帽給女的臉上扇涼，伸手給她擦汗。學生老遠看到就撇了撇嘴翻白眼，嘴裡‘切、切’有聲。那對男女眼裡只有對方的臉，沒注意遠處有個小傢伙對這邊火辣辣的大太陽底下的卿卿我我嘴念微詞，頗有幾分小看法。
男人提起腳邊的小水壺遞給女人，女人接過來，晃了一下，擰開喝了幾口又遞給男人。男人接過來，遲疑了一下。小傢伙就看見年輕貌美的女人用手背擦了把被太陽公公烤得紅撲撲的臉，不敢看她的男人。男人擡頭，猛灌了一大口，女人餘光忍不住看男人，乾嚥了一口唾沫。
不料！接下來的一幕，差點沒驚掉遠處小傢伙的下巴！
毀三觀哪！毀三觀！
高大男人瀟灑丟掉手中草帽，反手上託捏住美女下巴，小小柔力一擡，嘴就懟了上去。草帽被風一吹就從女人仰起的頭頂滑落，帽系兒掛在她微白裡透著微粉的脖子上，脖子一動一動的，吞嚥不及。
小傢伙突然發(fā)冷，‘咦’地一聲，趕忙扒拉掉兩肩雞皮疙瘩！
光天烈日的，這對男女也忒不知道避諱著點兒，萬一帶壞了孩子怎麼辦？怎麼辦？
反正不好……
她假裝喝了，可水壺裡就剩那麼幾口水；丈夫假裝喝了，攻其不備！
算了，剩下點兒活明早趁著涼快再來幹就是，犯不著幹活不要命！美女喝了幾口三十多度的二手熱水，水壺就見了底，夫妻雙雙把鋤具一丟，回家做飯，學生也該放學了。
就見地頭，站著一個那誰……女人的臉上刷地一熱，比干熱的空氣還熱……
“誒！你這傢伙！……沒看到什麼吧！”
電扇底下，女人假若無事，審孩子。
於是風扇的風一下就不涼快了。
“沒有??！”小傢伙可不傻。
“真沒有？”女人俯視著小傢伙的眼睛，一副吃定孩子的居高臨下姿態(tài)。
“呃……，有嗎？”小傢伙兩眼溜光，試探著問。
“老師說，小孩子要誠實”
“可我上五年級了，是青少年，不是小孩子”
“別跟老孃玩兒文字遊戲！”
“?。∥蚁肫饋砹耍》艑W的路上，有兩隻小狗在玉米地裡咬架！”
“你纔是小狗！你全家都是小狗！”女人笑罵著不打自招，“看老孃不把你的屁股揍開了花！”
小傢伙就嬉皮笑臉逃開了……
女人嚴厲了臉色對孩子再三叮嚀：“任何人都不許說！誰說誰是小黑（坡上村裡一隻流浪小狗，通體黢黑，常跑到他家門口討食，而且總在他家玉米地裡拉屎，久而久之，女人就在大門口放一隻小盆子，有剩飯就倒在裡面，那小黑狗循味兒來吃，女人見它是黑的，而且連舌頭都是黑的，就喚它小黑，久了，小黑居然認了這名字，一喚就屁顛屁顛跑過來搖尾巴。不過小黑也不缺競爭對手，常有野貓在它碗裡叼食，其中最令小黑頭痛的競爭對手是一隻通身黑亮的大個兒野貓，它就住在女人家的玉米地裡，可謂冤家路窄。那隻黑貓，也叫小黑……）
五年級生嘴裡諾諾應承著，心裡駁念：“誰不說誰纔是小黑！誰不說誰纔是小黑！……”
可小黑守口如瓶，不敢違背對女人的承諾……
“媽，小黑，長大了……”東野承歡手裡抓著蒿草，雙眼噙滿淚水。
鍬把又把水泡磨破，滋滋拉拉地疼，那疼攻心，他不得不又暫停下來，專心想念爸媽，以紓緩內(nèi)心深處的痛。其實他偏心，想媽多過想爸，他專一體會心裡的痛，手上爛處的疼痛就消失了。
他忍不住開口低喚了一聲“媽”，他對媽說：“以後注意點兒，會帶壞小孩子的……”
腰有點酸，東野承歡站直身，眨了一陣眼睛，眼淚就被趕回老家去。他依依不捨關(guān)起盛滿對母親的思念的那扇小門；
思念，是無底深邃的黑暗，吮噬人心，唯有那扇棺形的小門，與世隔絕……
繼續(xù)翻土，拍碎，整平；
他出溝起壟，把這方翻鬆了的軟土地分成四塊小畦，形成一個田字。
“李叔……”
身後何時站著一個人，她脣間低念，靜靜看著眼前專心又不專心勞作的高大背影，沒來由心生漣漪……
是園長，她的眼睛有些溼潤。
“咳……”她掩脣，輕聲向背對著她的正勞作中的高大男子打了個‘招呼’。她感覺今天，有點兒內(nèi)熱……
東野承歡被擾了心緒，還是微吃了一驚。他轉(zhuǎn)過身，突然出現(xiàn)的園長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心下後悔不該沒經(jīng)過園長同意就擅自作主闢這塊荒地，說話就不利索：“對不起園長，我……我見……”
“這原來是一塊菜地……”園長微熱的目光中有思緒飄遠，聲音聽起來就有些飄忽。她把拿在手裡的那瓶水遞給他。
東野承歡趕忙接過來，卻不好意思在園長面前喝。
園長喚他到法桐樹下的條凳上坐下歇會兒，就和他同坐，聊起這塊菜地的源起。
李叔的事，東野承歡從晶晶口裡知道一些，只是沒想到，這一塊荒蕪已久的菜地原來是他開闢出來的。
園裡的老師們時不時還會聊起李叔，聊著聊著，晶晶還是會忍不住偷偷跑到衛(wèi)生間抹眼淚。
有黃葉在眼前飄落，滑向視界的模糊邊緣。
園長眼望著晶晶的教室，訴說著李叔和他的菜園。東野承歡稍稍轉(zhuǎn)頭躲開園長餘光的範圍，沒有用手抹去爬到臉上的東西，那樣會引起園長的注意。
對於那位已經(jīng)離去的老人，東野承歡心存感激，若非老人臨終遺願，也許，生命中，他與晶晶擦肩而過，永遠成爲彼此的路人……
東野承歡把種子摻上細土，每一樣，仔細撒在一方小畦上。他回到儲物室尋找，看是否還有李叔留下的其它料理菜園的用具，最後在角落裡一堆廢舊的拖把當中找到一把自制的鐵耙。鐵耙是用廢拖把改造的，一頭用鐵絲綁束著七根不知他從哪裡弄來的細鋼筋，扇形張開，前端彎折成鉤狀，便成了應手的鐵耙。
久無人動過的鐵耙不知躺靠在牆角里已有多少日子，鏽跡斑斑。東野承歡猜得沒錯，李叔種菜，一定會用到此類工具。他拿著鐵耙回到菜園，細細梳理每一小畦。
東野承歡突發(fā)奇思，自己就是一個小人奴，雙手抱一隻大大的抓撓，正站在巨人背上給他的主人撓癢癢……爲他的主人，細心撓遍每一寸肌膚。
他直起腰，站在田字中心，稍稍歇息。
有一雙小手，趁機從後面伸過來，無聲繞過他腰的兩側(cè)，十隻白玉樣的指頭就扣在他的小腹上。
微溫的眼淚洇溼了背上衣衫，姑娘伏在寬穩(wěn)的脊背，輕輕抽泣，緊扣的十指鬆開，改用一隻手扣住另一隻手的手腕。
這樣，更緊些。
黃昏時分，偌大一個園變成了二人世界。
晶晶把一隻並不粗礫的大手捧在膝上，掌心向上，姑娘用棉籤蘸了藥水，一隻手把自然彎曲的四根手指輕輕壓平，另一隻手給傷處擦藥水。
棉籤在失去表層皮膚的手掌傷處輕柔滑動旋轉(zhuǎn)，這一刻，東野承歡是幸福的，心如羽搔，幾乎被姑娘的柔情催眠……
姑娘說：“收穫的季節(jié)，咱們迴天陽，我就穿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