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中。
易青原靜靜坐在病牀邊,靜靜凝望著沉睡中的女兒……心,再不可能完整,肚腸純青……
耳邊響起鞋底與地面輕微的刻意的摩擦聲。他的頭似轉非轉,臉上的淚痕迫使他不能把頭轉動更大的角度。
“這些人怎麼處置?”身後之人低聲詢問。
易青原忽然不敢再看女兒沉睡中,傷痕遮掩下蒼白的面容。他的臉一下下繃緊,眼神瞬即變得陰森冰冷,終於,他說:“淨身吧!讓他們活著!”
身後似乎猶豫了一陣,易青原眉心一擰,就聽身後的聲音舉棋不定:“有一個年輕人……沒動”
易青原眉心更緊!
身後之人沉默數秒,轉身而退。
“老李!”易青原叫住身後,那人正是易家安保負責人——李叔。“你跟著我多久了?”
身後稍加思索,回答道:“十五年六個月零三天!”等了片刻,見易青原再沒有說話的意思,最後說道:“這事之後,我託人把右手(自己的右手)送來!”
何時,易青原的身後空無一人。
女兒的臉上,還殘留著野獸的爪痕,易青原胸中窒痛,左手按在心口,搦皺了胸口紙白的衣衫。
何時,有腳步聲背後響起。
來人,站在他的面前,擋住了女兒的臉。
噼!
是一記反抽,易青原頭被打偏,嘴角順嘴流血!
“滾出去!”
來人色厲而陰冷,陰冷的目光中,透骨的悲傷與絕望。
易青原偏回臉……他還想再看女兒一眼。
噼!
又是一記!
仍然用盡了全力!
“滾出去——!”
聲嘶力竭的吼叫,淒厲不似人聲。
如撕裂的心,破綻出絕望嘶鳴……
一記同樣重的耳光,如可摧枯一切的利刃,生生斬斷他眼中的懺悔和念想……
重癥監護室中。
青青面容蒼白憔悴,佈滿畜牲的抓痕……她的臉的底色,和她身上的白衣一樣白,像一個紙人。
牀邊監護儀又發出尖銳的滴滴聲,屏幕上的某些波形變化又揪扯住青青的心,心,早已比波形還亂。
身爲一名出色的神經外科醫生,這種警報意味著什麼,她比誰都清楚。
他已經不能承受二次手術,不能……
青青不停親吻他緊閉著的青紫嘴脣,不停親吻他緊閉著的眼睛,源源無盡的眼淚,串串墜落他的眉心;
撫在他腹肌上的手,因爲緊繃的腹肌而顫抖,她苦苦哀求,求他放鬆下來。
青青拼命壓抑著,低低哽泣,清水鼻涕流在他的臉上……溫熱的水,帶著體溫,釋出股間,順著褲管流溼了襪子,她再管不住它。
青青苦苦哀求他
“求求你……求求你……”
“我不能沒有你……”
不能沒有你……
不能……沒有你……
也許,他聽到了耳邊的哀喚;
也許,是無限依戀的吻起了作用;監護儀上的血壓波形漸漸趨於平穩,最終變成循規蹈矩的貪吃蛇。
雙腿,再沒有力量支撐本就纖柔的身體,青青撲通跪跌下去,僕伏在牀邊,泣噎到上氣不接下氣。紙一樣白的小手,無意識遊走,虛抓;似想要撫摸,似想要抓住……躺在牀的上人卻似乎什麼也感覺不到。
滴————————!
警報器突然長鳴!
所有的熱流瞬即破體而出!
所有的熱血全都涌入腦海!
青青猛驚擡頭,兩條直線突兀地橫亙在瞪大的雙眼中,彷彿生生將她的美麗而絕望的瞳孔無情地撕裂!
忽然,天地爲之一黑……
晶晶尖叫著張開雙眼,她在惡夢中驚醒,渾身透溼!
她做了一個先美后惡的夢。
夢見一對戀人正在光天綠草地上盡情嬉歡追逐著,一望無垠的青草地,有微丘起伏。風兒吹在臉上,美麗的女子卻分不清微風是微涼還是微暖,那風撫過耳際,吹得心癢。藍天深而且湛,又深邃,彷彿永無止境,又見天際的兩端掛著兩顆太陽,一個稍大,一個稍小,有熱度,又像沒熱度,她總感覺太陽的亮度不夠,就像掛在天幕兩端的兩盞不等遠的日光燈?
天幕的背後懸浮著幾顆行星——美麗的行星;其中一顆最大的綠白色條紋的巨行星幾乎佔據了視界中,三分之一的天空。
遠方,起伏的青丘後面似有一片攢動的黑影,那影很黑,黑得發亮刺眼。
再近些,竟有數個之多。
一羣黑狗!
通體黢黑的黑狗,每一雙狗眼都發出懾人心魄的黑光!顫卷著的長長的黑舌頭隨步而顛,齊頭並進,衝聳著,正向這邊狂奔而來!
彷彿有瞬移之能的黑狗羣轉眼就到了女子和男子跟前,可他們正忘情地躺在和煦的陽光下擁吻。
女子情難自抑,急不可耐,早已把自己剝了個精光,她翻身而上。
至關鍵時,憑空炸響刺耳嗥叫:
呦!一對野鴛鴦!……
狗羣,眨眼幻化成兇煞樣人羣……
他……彷彿一個遠古時候,爲戰而來的天之使者,擋在心愛的,美麗的女子前面,用無畏的生命,守護著女子的貞潔;
他渾身浴血,卻毫不吝惜周身源源流逝著的鮮紅的生命!
他的生命點點滴滴從他的身上流逝而去,精與力漸漸枯竭。久攻不下的人羣因受傷而躁狂,便漸漸顯出黑狗的嘴臉!
一條最大、最兇狠的惡狗凌空從他側後撲上,空中幻化成人的形狀,彎身後折,形如鉤月;
日光之下,劃出一道凌厲刺眼的寒亮光弧……
“東野承歡——!”
晶晶撕心裂肺大叫!
白頂、白牆、白牀、白窗,一切都是白的……!晶晶渾身是水,又痛又酸,疲憊之極!
一動之下,下身牽動的痛楚依然使她倒吸一口涼氣,她咬著牙,掙扎著爬下牀沿,就摔了下去。
一個淚流滿面的女人,衝過來趕忙將她攙扶,那女人美麗雍容的臉因痛苦而變了形狀,晶晶竭力揮開她的手,不願接受她的攙扶。
她艱難爬起,身子搖晃,拉斷了的輸液軟管,針頭還插在手上,血和水逆流而出。那女人不顧一切搶上,拔下她手背上的針頭,用力捏住那個冒血的針眼。
晶晶再揮開她,揮不動!
再揮開她的手……
“他在重癥監護室!”女人住腳在病房門口,手扶著門牆,聲音顫得厲害,也似乎只有手扶著門口,她才得以保持站立。
晶晶扶靠著走廊的牆壁艱難前行,沒有迴應,彷彿什麼也沒聽到。
股間撕裂一般隨步而痛,她皺緊了眉間;
淡紅的血,順指而下,垂懸中指指尖,落地無聲……
那女人嘴脣發青,顫抖得厲害,眼中搖晃著的身影扶牆遠去,越來越模糊……莫大的不可抗力將她抽空,柔軟的軀殼貼著門框滑坐在冰冷堅硬的地面,頭抵住門口的牆棱,一隻手拼命推著另一隻手往嘴裡塞,眼淚鼻涕齊流……
青青被動睜眼,一個聲音模糊響在耳邊:“他沒事,是你的手碰掉了電極”
——這!是天上地下,最美的聲音!
青青的世界,山呼海嘯而來!
靈魂猛然歸體的青青大力推開誰人的攙抱,張大了雙眼,她跳起來衝向那張牀,就從牀上重重摔跌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何時竟躺在牀上——一張應急安置的簡易病牀。她全不顧膝上、肘上、股間的劇痛,連跪帶爬衝到牀邊,餘光只在時間之外就從監護儀上捕獲足夠量的信息,她不必將屏幕信息換算心的消息,心就安定;她雙手按住牀沿,撐起身,閉上眼,激越的脣,附上億萬柔情,深深吻上那片微丘起伏的軟韌腹肌。
脣上,傳來他的體溫,和流入脣間,熱淚的鹹……
一個身穿病號服的女子出現在病房門口,她形容憔悴而蒼白,彷彿被野獸亂蹄踩踐過的那朵孤單的花;又像躺在張麻子壽衣店角落裡待售的沒有血色的白紙人。
站在青青身後的男醫生看到她,面露不忍,忙走過去扶她,女子卻擋開他的手。
她的眼裡只有那張沉睡著的青腫變形的臉……
她跌跌撞撞,搖搖晃晃來到牀邊,跪跌在青青對面。
她很小心、很小心附耳在他心的位置,傾聽那一個足夠她勇氣活下去的律動;
若沒有,一切都沒有……
他,還活著,沒有醒……
手術成功,也不成功。
是青青身後的那位男醫生爲他主刀,鉤針上的倒鉤損傷了部分腦組織、區域性出血;他不是青青,但他盡力了。
那當時,青青昏厥在病牀上,下體大出血。
那位男醫生姓李,就是青青爲惠珍做手術時的一助,本也是一位技術過硬的主刀醫生,只是當時情況不容樂觀,好幾位專家高掛,李醫生一直心儀青青,頂壓而上……
李醫生,終不是青青。
二十四小時後,他還沒有醒來。
晶晶守在牀邊,睏倦疲累,搖搖欲墜,她沒辦法閤眼。青青在她眼前晃動,爲他做著什麼,晶晶看不懂,胸中莫名火起。
第一次,晶晶對青青生出恨意,深深的、單純的實質恨意!她恨青青沒爲他做手術;
明知天意難違,她就是止不住恨她!
晶晶的恨,青青感受不到,她卻清楚知道,因爲那恨,就在她心裡。
終於,晶晶再無法忍受恨的折磨,撲到青青懷裡,抱住她咬她的肩膀。她痛哭氣噎,嗚咽著上氣不接下氣:
“要你……有……什麼用!……要……你……有……什麼……用!要你……有……”
……
要你,
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