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沒有了餘暉。
天空深邃的藍,淡淡染滿了公墓山,鬆、柏、杉的綠色更顯深沉。漫山披上一層淡淡的微微灰暗的瓦藍色,只有山尖最高處的一方紀念碑在天光映照下格外白而醒目。
一扇窗,唯一的一扇窗,正對著公墓山某一片松柏掩映的墓碑林。
渾渾噩噩中,晶晶身不由己,還是跟著東野承歡一起走進了這間公寓。
大同小異的格局,配套的設施,一扇獨窗開向公墓山。
只是晶晶,她的墓碑上,還願意刻上他的名字嗎?
放下行李,騰出雙手,東野承歡再耐受不住心中對晶晶的情感發動。晶晶悶聲不言,像一隻蒼白的人偶跟在他屁股後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宛如暗夜裡迷失在荒山野嶺的無主幽魂;如迷失在招魂曲之迷咒中,若非腳步微聲,更教人冥冥心痛。
他心如刀割,轉回身,情不自禁捧起晶晶的臉,低頭親吻。
固然,她心裡百般抗拒,溫軟的脣卻微顫著迎了上去。屈辱的淚就流落下來。也許她永遠都會只是一個矛與盾的化身,
她的肉體和靈魂與他親近,薄弱的意志卻在屈辱中抗拒他,只是那般蒼白無力。
東野承歡又一次忍不住問她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
晶晶流淚搖頭,什麼也不想說。
她,還能說什麼啊?
好想推開他,手卻不聽使喚,她想掙開他的懷抱,身子也跟她唱反調,非但如此,肢體當中似乎還另有一股極大的衝動意欲將他抱緊。
她想要恨,卻沒有力量去恨。她不捨得恨他,轉而恨自己。恨自己死皮賴臉;恨自己不知羞恥;她覺得自己好卑賤,又無法自拔……
如果這一刻,他想要,她仍然會順從地脫掉自己的衣服,沒有力量遲疑……
晶晶要走了,還是忍不住擔心他的晚飯,終於狠下心腸對他說:“你自己弄點吃的吧,我走了,明天還要上班……”說完頭也不回,關門而去。
‘上班’後面還有千言萬語,但她的心如此苦痛,又咽回去了。
東野承歡懵在原地,感覺自己像是在做著一個虛虛渾渾的夢。耳中聽著樓梯‘噔噔噔噔……’急促的響聲,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急促,幾乎響成一片雜音。他閉上眼睛,口裡喃念:“晶晶……慢一點,別摔著……”
窗外,公墓山像一個巨大的黑影佇立窗前。東野承歡與它面對面,心頭縈繞著風中飄來的言語,
“如果我的名字旁邊,刻上你的名字,你……介意嗎?”
“我願意……”他挺起胸口,無比莊重,無比真誠地回答。
彎臂摟緊晶晶的肩膀,才知,懷中虛空……
啪啦啦——!
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易青原臉變成了豬肝色,臉腮鼓了又鼓,面部肌肉陣陣拉絲,嘴憋了又憋,忍不住就要破口大罵!積蓄多年的惡毒咒罵被涵養塵封太久,是時候拿出來見世了!可是他憋出了內傷,卻也只罵出了一句“臭丫頭!……”後半句“不要臉”聲氣兒驟然低了下去,變成了脣齒縫裡的咕噥。而且眼角餘光慌亂地遊離尋找,萬一女兒突然憑空出現左右,被她聽到那句“不要臉”,還不得傷心死!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
愛女兒有多深,對那人的憎恨,就入骨多深!
伊素憫靜靜站在旁邊,什麼也不說。她從丈夫的雙眼中看到了可怕的東西,如此決絕,超越一切!
晶晶進門,叫了一聲“爸、媽”就低著頭要上樓去。伊素憫見女兒這般失魂丟魄模樣,心如刀割。她剛要走過去抱女兒,易青原先她一步,怒氣衝衝地喚住晶晶的雙腳,厲色道:“明天你讓那小子來一趟!”
“爸!你別傷害他!”晶晶身子一悚,一聽這話立即就驚慌起來,神情一下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她驚恐失色瞪大著眼睛,看向父親的目光裡染滿乞求的顏色。
易青原,一駕商業馬車的執鞭人,堂堂青原集團的頭把交椅。這一刻,再沒有了商場上的持重和城府,女兒的反應和話語把他的肺都要氣炸了!
他背對著女兒,負於身後的扣在一起的雙手互握著繃出了白筋,指節咯咯咯地收緊,渾身抖顫,閉著眼睛深深吸氣,緩緩吐息,再深深吸氣,緩緩吐息……終於,他猛然睜開眼睛,將將壓下胸中堪要爆燃的烈火,強壓著呼吸道里的灼流,對女兒平聲靜氣說了一句多麼違心的話:“我對捏死一隻螞蟻不感興趣!你叫他來!”
其實,親手捏死某隻螞蟻,纔是他今生最大的興趣!……
伊素憫從他的側臉知他心意已決,心中哀嘆,已無話可說,轉而看向女兒。
晶晶嚇壞了,整個人只剩下了對那個人的人身安危的憂懼。她心裡清楚,如果爸爸真要對他做什麼,捏死一隻螞蟻絕對不是誇大其詞!她吃不準爲什麼爸爸會突然要叫他過來?他雖然全然反對,可因爲太愛女兒,對於女兒和那人交往,不是也睜隻眼閉隻眼的嗎?
爸爸他……究竟叫他來做什麼?
晶晶忐忑難安,小心翼翼地留意著易青原的表情變化,微斜著身子偷偷瞄他的眼角,試探著親親地叫了一聲“爸”
一聲‘爸’,酥了半邊身,差點使易青原當場得了半身不遂。他有失風度地雙手不自覺叉在胸前,仍不回頭看那丫頭,面色卻緩和不少——愛不得恨不得啊!他像個老媽子對她報怨:“蠢死了!煩人!你只管叫那小子來就是!”
晶晶這才心下稍安,低低地“噢”了一聲。這時伊素憫過來抱她。晶晶在媽媽懷裡賴了一會兒,眼睛偷偷在父親偉岸的肩背留連一陣,就上樓去了。
微涼的夜,白月如水,照在孤蕭蕭的公墓山上,染白了片片墓碑。
爲何這清白的月光,照不進這燈火輝煌的大蒼原城……
山風幽咽,掠過獨窗,像逝去生命的留戀,向世人傾訴哀哀思念的衷腸。東野承歡頹唐坐在窗邊,
一遍再一遍……默唸著易晶晶的名字。
他說:“我願意,從今世……直到永遠……”
蒼原城,千萬級人口的大城,不夜之城;從宇宙深空中望去,宛如貼在地球上的一星亮斑。
有多少人,在這大城中,長夜無眠;
又有多少人,徘徊在城市的邊緣……
東野承歡第一次走進易晶晶的家門。
或許,也是他最後一次。
這座小區中最大的別墅,位於別墅羣的最中央,尤若衆星捧月,又像王城拱衛著的王宮。讓本不物質的東野承歡歎爲觀止,也不禁感嘆金錢的魅力。
晶晶家的客廳像殿堂,不!或者說就是殿堂!比他爸媽家的院子還大,簡約高貴,又和諧著富麗堂皇,卻在每一個細節,都能讓一向淡漠奢華的東野承歡腦中不斷衝擊著一個字——金錢!
但,這一切,雖然強烈衝擊著東野承歡的感官,使他拘謹侷促,額頭沁出細汗;卻唯一吸引住他的,不是那些一眼看去就價值不菲的佈置擺設和藝術收藏,而是本該掛名家手筆的某面最主貴的牆壁上,掛著的兩幅與真人等比例的藝術攝影。
兩幅高分辨率的藝術照片,一模一樣。他的目光被相框裡的姑娘深深吸引,不期然迷醉其中……
……姑娘一身潔白紗衣,像婚紗,又不像婚紗,與她潤潔白晳的皮膚如此和諧相稱;她頭上沒有戴頭紗,一雙白玉也似的手,十指疏疏握住一隻鑲墜著金色的與她身上紗衣一色的一隻小包,端端站著,雙腳矜持地並在一起,微微向前傾身,微笑著看著他,好像在對他說:“你看,我的指頭上……什麼都沒有……”
這一刻,東野承歡深深自卑,內心深處生髮出前所未有的對金錢的渴望與無奈。
他欠她的那顆‘永流傳’,也許永遠也買不起……又拿什麼,套在她的指頭上。
忽然的震驚,他不由後退一步!
另一幅——不是晶晶!
她們有著同一雙眼睛,不一樣的眼神!
這不是照片,是畫!東野承歡差點驚叫出來。
“那一個……”晶晶從他的身後走來,與他並肩,不自覺與他相離,她指著另一幅,柔柔淡淡地說。
“是青青”他接上她的話,目光仍沒有離開畫上女孩的眼睛。
晶晶疼痛的心,裡面涌出甜蜜的感動。她沒想到,這麼遠的距離,他仍能認出誰是晶晶。她不自覺,向他挪動了雙腳。
那是一幅超寫實的肖像畫,纖毫畢現,每一根髮絲,眼睛裡晶晶閃動著的光,如果足夠近,還可以看到姑娘臉上細細絨絨的毛毛,他就想到親吻晶晶的時候,夕陽透窗斜照,流過晶晶的臉龐,映亮了她臉上長長短短的絨絨可愛的微微拂動的小毛毛,映成了淡淡通透的金色。
憶得那甜蜜的吻,他的嘴角翹出了幸福的弧度。
“不準你用那種眼神看她!”身邊姑娘大吃飛醋,順藤摸瓜,捋著他的視線就看到了青青的眼睛。
東野承歡嚇了一跳,渾身一個激靈。頗像某年代鄉村孩童之間惡作劇,有誰突然在他屁股後頭點炸了一隻鞭炮。
平地一聲驚雷!
畫中的姑娘眼神一恍,就在受到驚嚇的極短瞬的過程間,她的眼神恍惚,忽然變成了莎莎,又變回了青青,又變成莎莎,再變回青青——瞬息萬變!
他莫名其妙脫口說了一聲“對不起!”聽在晶晶耳中,敏感的她捉摸不住他這一聲對不起裡面所蘊含的情感;這一聲對不起,是向誰說的?是我?還是她?或者……是她?
她甚至,想到了莎莎。
“哼!”一聲重重的冷哼,從身後遠遠的門口響起。來人不知道已經在晶晶和東野承歡身後站了多久,正是易青原。伊素憫與他一同站在一處。
不等東野承歡的“叔叔、阿姨”叫出口,易青原理都不理徑直向著客廳當中、遠遠的雍容華貴的沙發處走去。伊素憫看了一眼張口欲言的東野承歡,出於禮數還是對他動了一下嘴角,點了下頭就過去沙發那裡了。
晶晶也被那一聲突如其來的重口味鼻音嚇了一跳,一看老爸鐵青著一張臉,心裡又忐忑起來。她捅了捅被晾在原地一臉苦色的東野承歡,示意他跟過去,就先於他向沙發那邊走去。
家裡女傭過來伺候茶水,晶晶低著頭站在爸爸的沙發旁邊,像正在領受家教的孩子。東野承歡站在她的身後,雖然也低著頭,迫於有形無形的壓力,雙目中卻閃動著堅毅的光亮。
無論晶晶的父母今天會如何表態,無非是要他離開晶晶,或許會給出條件,也許會態度強硬,絲毫不在意他如何如何;但只要晶晶願意和他在一起,他東野承歡什麼苦痛羞辱和責難都可以忍受!
他只要晶晶!
是的,除了晶晶,他……或已別無所求。
易青原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更不看旁邊站著的年輕男女。直到那標緻端淑的女傭伺候完茶水退了出去,易青原直接側了一下臉,對晶晶吩咐說:“你先上樓去!”
“爸~!”晶晶一下就著急起來,眼淚差點又掉出眼眶。
“去!”易青原剛要抿一口茶,杯沿還沒有沾上脣緣,忽然執杯的手就定在空中。晶晶不情不願轉身而去,身子擦著東野承歡而過,把他擠了一個趔趄。東野承歡清楚強烈地感覺到晶晶想要抱他,想拉他一同上樓,卻是不敢。
易青原看了一眼伊素憫,她嘆了口氣,馬上說:“我去看看她”之後就起身上樓去了。
晶晶心裡實在沒底,又站在半月走廊裡手扶著欄桿向下看。他正站在爸爸旁邊,像一個正在家長面前等待受審的爛成績學生。晶晶恨不能從上面跳下來再回到他的身邊。
這會兒,晶晶把一切內心的傷痛和屈辱全都拋諸腦後,就只擔心他,只擔心他。
“有些事,遲早要攤開了說”何時伊素憫已來到女兒身旁,攬住她的肩膀,深情吻住她的額角。
“媽~,他還是愛我的,我知道他還是愛我的!”
晶晶靠在媽媽頸邊,就抽泣起來。
晶晶知道,深深地知道,東野承歡仍然深沉地愛著她,她願意原諒他,她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一點點時間……而已。
晶晶抓著欄桿不肯鬆手,伊素憫對女兒說:“你在這裡,只會讓事情變得越來越糟!”
東野承歡轉身擡頭向遠處上邊的走廊看去,晶晶的媽媽已經半推半抱著不情不願的女兒走向走廊稍遠處的一個房間。再轉回頭時,易青原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坐下吧”
在這個時候,東野承歡知道,他叫坐,就坐,無需說些畫蛇添足的丁點兒廢話。雖然他對財富並不感冒,但多多少少還是會有那麼一點點吃不到葡萄的酸味心理,他不看重,但他知道他需要——這就是現實。對於上流社會的富人,如果你不屬於那個社會,也無需裝作能融入其中的樣子;能躋身其中的,不是精英,就是凌駕於精英之上的人,你那些上不得檯面的伎倆,在他們面前與稚童的謊言無異。
東野承歡不屬於那個社會,但並非對那個所謂的圈子全無瞭解。你可以不屑於進入富人的世界,但你若暫時處身其中,在其中某個單位的一方小天地裡,還是不要顯出你那一套酸葡萄的不屑來。
人無法改變世界,因爲世界不在人的手中。東野承歡深諳此理,雖仍有些拘謹,但還是老老實實坐下了,半句也沒廢話。
“你開個價吧!”易青原開門見山,端起杯呷了一口茶。今天的水溫似乎比平時稍燙,易青原眼中閃過一抹怒色。
他並沒有看東野承歡,事實上他沒有看任何地方,他只是雙眼直視杯沿前方,當他這句話出口,眼角掠過一道深沉的仇恨,甚至可以說那是一道殺意。
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她所遭受的背叛和羞辱,想到旁邊坐著的、不在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心裡更願意稱此人爲畜牲,他看也不想看這畜牲一眼,怕髒了自己的眼睛)的所作所爲,更願意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把這人在腳底碾碎——連渣都不剩!
之前,他真的些許動搖,打算就這樣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女兒好好的,做父親的,也就由著她吧!誰叫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堂堂一個易青原,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易青原(其他重名之人在他眼中等若無物),真的就是一個女兒奴。
想到女兒奴這個概念,易青原的眼中立刻浮現出寶貝女兒的音容,兩個可人兒甜甜地膩著爸爸……整個人就散發出慈父的光輝,目光無形中就柔和了下來。
東野承歡亦感受到一股柔和的暖意撲面而來,又快速隱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東野承歡也直話直說,並不繞彎子。他本想稱呼其人一聲“叔叔”,一想還是免開那二字尊口,稱呼落在驢蹄子上,小心踢嘴掉牙。別讓瞧不上你的人聽著你像是在套近乎,平白惹人噁心。
易青原心道:別聰明過頭了!於是側了一下頭,瞳孔微微一縮。東野承歡不得不心裡承認自己說了一句廢話,於是也再不浪費別人寶貴的時間,單刀直入地說:“我不會離開晶晶的!”
“你配不上她!”易青原咄咄逼人,一點不考慮年青人的自尊心。
“只要晶晶願意和我在一起,無所謂配不配!”東野承歡也無需在他面前做作矯情。
東野承歡不知道,這位外表看起來氣場極有壓迫感、仍不露喜怒形色的上流人,其實早在心裡問候過了他祖宗一十八代,外加他的孃親;而且還在問候,還會問候,不停地問候!
“你比我想像中要聰明!”
第一次,易青原轉過臉,看了他一眼。卻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堅定和執著。他的心裡莫名一寒,“這小子比我想像中要聰明!眼神僞裝得如此逼真,憑我,也一眼竟分辨不出真僞了嗎?”
“如果此人入了商場,絕非池中之物!”易青原這老狐貍居然一眼沒能看出這小子的尾巴藏在哪兒,頗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東野承歡卻是沒聽明白他話中‘聰明’的意思,但還是堅定地說:“我和晶晶在一起不需要耍什麼聰明!”
這話明顯易青原故意會錯了意,或許便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哦?如你所說,我女兒倒蠢得可以?”他的牙根,已不爲人知地觸碰在一起。
東野承歡知他故意如此,也不跟他客氣,直接說:“您知道我沒那個意思,何必捏我的語病!”
語氣,已失了晚輩的恭和。
易青原的世界,除卻幾個頂流人物,還沒有誰敢如此無所顧忌地如此頂撞他,竟如此口氣而不知慚,還挺拿自己當一回事。
這一回,易青原直視著東野承歡的眼睛,倒要看看這愣頭小子城府到底有多深,把他那條狐貍尾巴藏在了哪裡!
東野承歡問心無愧,與他對視,毫不示弱!
“不是嗎!?”
這一反問,東野承歡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他想到了晶晶……,晶晶,他的愛人。
東野承歡的激動情緒如潮退去,態度就軟和下來,他別開臉,斜看著另一側空無人坐的沙發,目露無限柔情;彷彿,晶晶就坐在那裡。
那柔情,把易青原嚇了一跳!耳聽他說:“我和晶晶,深愛著彼此,除非天意難違,否則誰也別想拆散我們,誰也不能……”他對著空空如也的沙發說話,目光卻如此堅毅卓絕,竟似有萬千深情如海,直欲把晶晶淹溺其中……
易青原更覺一陣心寒!這小子絕對是個狠角色!狠起來連自己都騙!若非真憑實據在手,我易青原絕對被他騙了!將來有一天,若果真依了晶晶,毫無疑問是引狼入室,說不得突然某一天虎成噬主,我青原集團恐怕就要易名成爲東野集團了!
這一刻,易青原甚至已在腦中勾勒出易家被傾覆、成爲其人囊中之物時的情景。
屆時,他再一腳把晶晶踢開……易青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此子大患,容他不得!易青原想到這人骯髒的表演如此天衣無縫,就覺著噁心欲嘔!但表演終歸是表演,在證據面前,一切的雄辯只能是自取其辱!
這時,一人從大門外走來,一手提一隻筆記本包,一手拿一隻牛皮紙袋。正是那位易家的安保負責人——李叔。
李叔走到易青原旁邊,略略躬了躬身,就從包裡抽出筆記本電腦,打開,從牛皮紙袋裡掏出一隻U盤,並順手掏出袋中餘下之物——一疊照片。他把U盤插到電腦上,打開了播放文件,順手扭轉向東野承歡。
從頭到尾,李叔沒有說一句話,甚至看都不看東野承歡一眼。他又向易青原躬了躬身,就原路退出去了。
畫面上是夜晚,但攝影設備明顯是專業設備,清晰度極高,如身在其中……
晶晶的白色小轎車在一個獨立小院緊閉的大門前停下,下了車來。她顯得有些興奮,掏出手機看了看,那鏡頭變焦拉近,她應該是在看時間。
莎莎老早聽出她的車聲,認出她。她一出現在門縫邊,莎莎就從院子裡某個角落跑過來,透過門縫,吱吱嗚嗚與她親近。
她對莎莎說:“莎莎,你還好嗎?晚飯吃飽了沒?”莎莎就熱烈地對她搖尾巴,還伸出黑黑的長舌頭,想透過門縫舔她。她伸出手指,莎莎的舌尖就舔她的指尖。
晶晶有些猶豫,她覺得時間很晚了,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把這個好消息早早告訴東野承歡,即或今晚是住不進去了,也讓他提前有個心理準備。她還是想著他腦子裡翻騰著此事,怕他睡不好,還要早起,別熬壞了身子。
晶晶心疼他。
她擡起頭,二樓莎莎姐的臥室裡還亮著燈,燈光透過潔白的窗紗,卻微顯淡淡的曖昧的黃色。
那黃色的窗紗,黃朦朦的,好像太陽躲在不薄不厚的雲層後的天空。她握著手機,準備還是給他打個電話,打聲招呼。她看了看那窗紗,心裡想:“九點多了,莎莎姐還沒有休息,他一定也沒休息吧?”
“那……”她想,“他們在做什麼啊?師徒兩個還在算賬嗎?”不知怎麼,她在想他們的時候,刻意著重了他們這一對男女師徒的身份,好像心裡有那麼一絲絲莫名其妙的發虛和不安。
依稀有一種不太美妙的預知在心裡翻騰,似乎要活躍起來。
她不由擡頭,看到窗紗忽地向內飄動,就聽見微弱的門鎖響動。有人開門!晶晶竟心虛地向後退了兩步,身子就背貼在了車身上,反而更能看清那窗的全貌。
晶晶的心突突狂跳起來,壓也壓不住。
她有些害怕那扇窗,又無法移開瞪大了的雙眼。她的眼睛在黑暗的夜色裡晶晶閃亮,強烈預感到有什麼令她不敢面對的事情將要發生。
她的眼睛裡閃動著恐懼的光芒,就好像下一秒,就會有一隻憑空出現的壁虎跳到她的身上!
當一個可怕的影像投映上窗簾,她像看到一隻惡魔,兩隻手捂緊了嘴巴。她的眼睛裡晃動著的光芒越來越劇烈,靠在車門上的身子也隨之顫抖起來。
夜風見她如此,感覺還要再嚇她一下才過癮,於是一頭扎向那扇半開著的窗子,故意撩起窗紗……
……那一幕……晶晶的心在胸膛裡拼命喊叫:“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還沒有看到他的臉!這不是他!不是他!!!!!……”
“不是他!不是他!”晶晶嘴裡像在囈語,她逃也似的打開車門坐到了駕駛座上並扣好了安全帶,鑰匙卻插不進鑰匙孔——她不知道她是要發動車子。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是他!……
可那人,明明就是他!多此一舉的風,根本不用去撩起窗紗!
窗紗上,再沒有影像出現……
她落慌而逃!
她身不由己!
她似痛非痛!
眼淚迷濛了晶晶的雙眼,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她擦了再擦,忽然沒有了眼淚——眼淚突然就斷絕了。
昏黃的路燈下,無人的街,一輛疾馳的白色小輛車突然剎停路邊。
駕駛座上的女子似有極大的痛苦無處宣泄,她拼命咬住自己的右手,牙齒深深切入柔軟的肌膚裡面;欲哭無聲,雙眼,如無根的涸泉……
她想哭,眼卻疼痛,無比干澀起來,幹痛難當。
何時開車回家,何時,人已在青青的懷裡……青青擡起右手,輕撫她的頭髮和後背,手掌掌緣上,兩排深深的紫紅色齒痕,久久不能復原……
東野承歡看著艱難靠在車上的晶晶,才知晶晶的心……該是怎樣的痛?
晶晶,你的心裡,好痛吧……
東野承歡心如萬獸撕扯,頹靠在沙發靠背上,面如死灰。
易青原辣手揭穿東野承歡的拙劣無恥的欺騙伎倆,半點不得痛快心情,反而更加對這劣謀被破穿的小人心生無比厭憎和痛恨!
此一時刻,他已在心裡至暗之處,把這隻螞蟻無情踩在腳下,一碾再碾,再碾又碾……!
“說吧,你的條件!”易青原不給東野承歡緩息的機會,對‘死人’如此說。
東野承歡似乎沒聽到,又像聽到不理。他起身,沒能站得起來,手下意識支撐在沙發幫上,五指就陷入沙發幫的不知是什麼材質的蒙皮裡。他艱難直了直上身,兩條腿的力量勉強還可支撐起這一副身軀。
地球引力像藤蘿一樣纏住他的雙腿,他蹣跚拖步,鞋底與純手工織就的地毯摩擦卻發不出任何人耳可以辨識的分貝數。
東野承歡背對著易青原,後者兩眼寒光,如幽戾的劍芒,蔑虐的眼神牽動嘴角;兩隻瞳仁中濃縮著對世界上最骯髒之物的憎惡與痛恨!
直到此刻,這隻畜牲還在表演懊悔嗎?!
不得不承認,此人(畜牲不如)的表演技藝之精湛——爐火純青,能把懊悔表演成懊悔欲死!易某人自愧弗如!
在蠢善的人面前,或可憑此打動人心,也未可知,可笑在我易青原面前耍這種拙劣伎倆,適得其反!
恰此,東野承歡腳下失穩,伸手扶了一下沙發的靠背,胸腔裡灼痛難當。
晶晶艱難靠在車門上的視頻片段像唱片機滑針一樣在腦子裡不斷重複,好比有人拿生滿重鏽的粗鐵釺,用同一個姿勢、同一個速度、不知疲憊地猛捅他的胸口。
心,若一臺抱死了大小瓦的老式發動機,定住了曲軸,再不能進入下一個運轉週期。
東野承歡怎樣一步步走出大門,只有李叔看得一清二楚;
他怎樣走出小區大門,只有監控攝像機們看得一清二楚。
當內心裡越來越忐忑難安的晶晶再忍受不了等待的煎熬,無論媽媽的言語聽起來如何有道理,再已無法震動她的耳膜,她衝下樓梯!
大廳裡的人已影氣兒全無。
那杯只喝了一口的茶水,還氤氳著餘溫。
人呢?都去哪兒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