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頭的硬角砸在溪孟安的臉上,讓他忍不住一把拽住她兩個不斷揮舞的小胳膊,怒吼了一聲,“住手!”
舞兒被一聲大吼震住,還留著眼淚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溪孟安慍怒的面容,小嘴癟住,不掙扎不扭動,只是用無辜的模樣看著他,像極了受委屈時忍氣吞聲的小貓。
她的模樣讓溪孟安心裡陡升一種欺負弱小的罪惡感,他挫敗地輕嘆一聲,用低柔的聲音對她輕輕道,“我不是壞人,你不可以再打我了,好不好?”
她不出聲,吸吸通紅的小鼻頭,似乎在考慮他說話的真假性。
溪孟安見她不再有動作,緩緩鬆開她的手,回首問道,“她會這樣多久?”
大夫瞅了瞅看起來一片茫然的舞兒,“這個……也許一陣子。”
“也或許?”他的聲音揚起,威脅地望著正發抖的老大夫。
“也或許……一輩子。”老大夫急忙退後幾步,可憐得差一點就摔在地上。
“一輩子?!”溪孟安的腦中呈現半晌的空白,臉上愕然的模樣與此時的舞兒如出一轍,只是溪孟安的眼底更多的是幽深,而舞兒更多的是天真無邪。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溪孟安用極盡溫柔的眸子望著愣愣地舞兒,喃喃道,“你居然忘了一切……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個機會麼……”說著,他看到舞兒好奇地眨了眨她無辜的眼睛,他輕笑出聲,看著她的眼睛,“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放你走了。”
說著,他傾身上前,將她揉進懷裡,“這是上天註定的,你逃不掉了……”
她感到懷裡人的扭動掙扎,他輕輕鬆開她,“舞兒,你是我的。”
“舞兒……”她仰起腦袋,呆呆地重複。
“對,你叫舞兒。”溪孟安垂眸,看著她純粹的清妍,以及大眼睛中的天真,誘哄著,“是我的。”
“舞兒……”她垂下腦袋,念著這個名字,又擡起眼眸看著他,“你的?”
“對,我的。”
她猛搖著腦袋,說話不如常人那般流暢,“不……我不是舞兒……我不知道……”
“那你是誰?”
小臉呈現空白狀,“我……”她頓了頓,懊惱地用手拍拍腦袋,他一驚,看到她拍著自己的傷口,血跡從白紗中滲出,急忙拽住她不規矩的小手。
他看著她秀氣的眉因這個問題困擾地擰了起來,伸手撫平它,“不要想了,只要記住你叫舞兒,是我的。”
她似是被他溫柔的語氣和深情的注視所感染,不再有之前的敵意,而是垂著眸,思考了半天,然後擡起她的小臉,疑惑地看著他,有些吃力地慢慢說著,“我是……舞兒,那你是誰?”
“溪孟安。”他拂開她臉頰旁的亂髮,垂眸凝著她,因她不再記得從前,已變爲一個全新的人,他的感情不再有任何隱瞞,注視著她時,眼底有著淹沒紅塵的深情。
她的嘴巴蠕動了半晌,沒能準確的念出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最後一個字,“安?”
“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單純的如一張白紙,而她的眼裡也不再有那個令她悲痛欲絕的聖憶風,只有他。
“安……安,安安?”她的小手,抓住他略顯冰涼的手,癡癡地笑起來。
聽到她的稱呼,他莞爾低笑,這稱呼若是被瑩和尹昭知道,怕是會驚訝得掉了下巴吧。“那就叫安安。”他盡攬著她所有的反應,使她完全對他放下戒備。
得到他的贊同,她像個領了糖吃的孩子,呵呵地笑起來,困難地說著,“安安,不是……壞人,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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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舞兒下了牀,開始正常的生活,溪孟安才真正意識到,大夫說的“影響動作,言行”究竟是什麼意思。
溪孟安與舞兒同坐在桌前,看著舞兒笨拙地拿著筷子,不停地虐待盤子裡的菜,卻怎麼也夾不上,然後耐不住性子地丟掉,改用手指對抗不聽話的飯菜。整個桌上,散落著油膩地飯菜和湯汁,當然連她的小手和衣裳也無法倖免。
溪孟安總是極盡耐心地安撫著她,對她不時因驚嚇和不耐煩而引起的哇哇大哭也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安撫,事後吩咐下人爲她打水洗澡,換上乾淨漂亮的衣裳。偶爾,溪孟安也會因她的任性而氣悶,但每當看到她朝他露出燦爛的笑靨,他所有的煩悶就會立即化爲烏有。
十多天過去,在溪孟安的耐心教導下舞兒已經慢慢能夠自理日常的生活。
晴朗的日空下,舞兒偏著腦袋,手指著園中任何一處的景物,然後轉頭望向身旁的溪孟安,隨著他發出的音節,嘴巴認真地重複著,“湖水,紅花,綠草,天空,白雲,蓮花……”
高高低低的嗓音將每個詞連成一句,平湊成輕快的曲兒,隨著她歡快的腳步,吟唱著。而後,她的視線落在滿池的蓮花上,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下去。
溪孟安隨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綻放的蓮花,心微微一顫,以爲她記起了什麼,“舞兒?”
“嗯?”舞兒擡眸,眸底的暗色全無,換上最燦爛的顏色。
他的手環上她的肩,微微笑,依然是最完美的儀態,“剛在想什麼?”
“蓮花,漂亮。”她仰首望著他,露出天使般純淨的笑容,然而這笑容卻宛如魅毒般深深地在他的心底紮根。
“舞兒喜歡蓮花?”溪孟安擡眸望向那滿池的蓮花,只聽到她說喜歡,並沒有多想。
曾經,種下蓮花,是提醒他不要忘記對聖憶風的仇恨,如今,聖憶風已經死了,既然,她喜歡著蓮花,那他從今開始,就爲她種。“明天我就讓人將那邊的地開墾成湖,我們種大片大片的蓮花,好麼?”
“好!好!舞兒,喜歡蓮花!”她像個得到嘉獎的孩子,拍著粉嫩的小手歡呼雀躍。
他望著她歡喜的模樣,胸腔裡被一種叫做滿足的東西填充著,滿滿的。
蓮池的景色很美,蜿蜒在湖面的長廊宛如巨龍盤踞,湖上波光瀲灩,映照著藍天白雲,好似腳下擁有的是另一片晴空。
溪孟安躺在軟榻上,看著坐在水榭石階上,將光滑的小腳深入池水中嬉戲的舞兒,脣角噙著溫柔的笑。
一身黑衣的瑩悄然無聲的來到溪孟安的身邊,看了眼石階下的自娛自樂的舞兒,神色複雜,“主子。”
“嗯。”
“是關於日教的事。”瑩顯然因舞兒的存在,說話有著戒備。
溪孟安明白瑩的用意,他看向舞兒,而舞兒也正好側首,衝他展開一抹笑,單純如初生嬰兒般的笑容,讓溪孟安的眼神更加的柔和,“直說就好,不用在意好。”他喜歡現在的她,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一人。
瑩頷首,猶豫片刻道,“因爲當年被聖憶風殺掉的幾乎都是日教的元老,所以尹昭只找到幾人,剩下的都是已死去前輩的子孫,幾乎一半的人,不願再涉及江湖。”
溪孟安的笑容轉淺,眼底浮現冷厲,“不願入?那就想辦法讓他們入,我要聽的是他們入日教的結果,而不是這些煩瑣的過程。”
“是。”
溪孟安見瑩沒有走開,有些微愕,“還有事?”
“主子,真相信現在的絕舞?”瑩看得出溪孟安對現在的舞兒所付出的感情,因此,用詞非常小心。
“你不信?”溪孟安揚眉,俊秀的臉上沒有不悅,反倒噙著莫測的笑。
“不知道。”連大夫都說了,絕舞姑娘真的失憶,她不好再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光著腳丫的舞兒嘴裡喚著“安安”,朝兩人蹬蹬蹬地跑來,手裡像是捧著寶貝般捧著一朵粉嫩的蓮花,臉上的笑靨竟比蓮花還要燦爛。她指指一直延伸入池的石階,將手裡的蓮花遞給溪孟安,“安安,旁邊,有蓮花,好漂亮。”
舞兒一斜眸,看到了溪孟安另一邊的瑩,楞了一下,貌似有些害怕,身子朝溪孟安的另一邊躲去,大大的眼睛眨了又眨,不安地望著瑩,“安安,她是誰?”
瑩看了眼舞兒,看不出情緒,頷首道,“絕舞姑娘。”
小小的鼻頭皺起,舞兒不滿地憋著嘴巴,“我不是……絕舞姑娘,是舞兒……”
“絕舞姑娘?”這些天來,她在外面跑著忙日教的事,只聽說絕舞行刺主子不但沒成功,還摔了腦袋,本以爲一切都是絕舞裝的,但是現在,她親眼看到絕舞,不得不說,如果絕舞是在演戲,那絕對比她更高一籌。
“叫她舞兒吧。”溪孟安將蓮花湊到鼻尖,嗅著他的芬芳。曾經,他種蓮花,是因爲恨,如今,他種蓮花,卻是因爲愛。
他眼底的溫柔令一旁的瑩怔住。她一直以爲,他對絕舞,只是一種佔有慾在作祟,因爲沒得到,所以一心想要搶奪過來,但是此刻,她深深地感覺到他對絕舞的愛戀,絕對不下於,她對他的愛戀。
心底的酸澀瞬間翻涌而上,她戀了他這麼多年,盡心盡力,他最終卻對另一個纔出現不久的女子傾心。
想著自己的處境,瑩眼底的冰冷又寒了幾分,讓正好望向她的舞兒一怔,愣了,慌了,也哭了。
舞兒的小手摸上溪孟安的有著精美刺繡的袖口,微微顫抖。溪孟安擡眸,看到舞兒變得通紅的眼睛,傾身上前,覆上她的臉頰,“怎麼了?”
嬌小的身軀貼上他的胳膊,緋色衣裙纏上他落於榻下的雪袍,“不喜歡……”她將腦袋埋下,小手緊緊地揪住他,“她瞪我,我不喜歡她……”她扁著嘴巴,豆大的淚珠鑲掛在臉頰上,讓粉嫩的臉頰看起來更加軟嫩剔透。
溪孟安聞言,斜眸望向瑩,瑩聽到舞兒的話瞥過頭,避開了溪孟安的視線,顯得更加心虛。
“乖,她就是這個表情,不是瞪你。”瑩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沉得住氣的一個人,即使他知道瑩對他的心意,還是不太相信瑩會在他面前大膽地對舞兒表露敵意。
“不是!她瞪我……舞兒有瞧到……”她擡起淚痕滿面的臉,無限委屈地瞅著他,“不喜歡她!安安讓她走開!走開……嗚嗚……”
溪孟安擁她入懷,伸手爲哭得恁般悽慘的水娃娃擦去不斷掉下的淚珠,對一旁的瑩道,“你先下去。”
然而,這一次,瑩卻好似故意跟舞兒槓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垂著頭。
“下去。”隨著懷裡的人兒,顫抖地愈來愈厲害,溪孟安的聲音也低沉了幾分。忽一陣氣悶,讓他咳了幾聲,瑩急忙掏出藥瓶,端起桌上的水遞給溪孟安,“主子,喝藥。”
溪孟安的喘咳,讓舞兒的淚水逐漸止住,她怔怔地溪孟安有些蒼白的臉,小手笨拙地覆上他的背,輕輕拍著,急忙哽咽道,“安安不氣……舞兒乖,舞兒不哭……不鬧……”說著,她吸吸鼻子,不再流淚,紅紅的眼睛像兔子般安靜,“安安不咳……”
軟軟的手在他的背部輕拂,一種帶著奇異的酥麻感覺劃過他的心頭,讓他心狠狠一顫。多久,沒有人這樣關心過他,之前,是她用燦爛的笑溫暖了他冰冷多年的心,如今,也還是她,用遲緩笨拙的動作,讓他死寂的心復活。
她的小手在他的背部笨拙的輕拂,她柔軟的髮絲在他的臉頰旁盪漾,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沐浴後散發出的清甜香味。
他不可抑制地側眸,望住她的眼睛,輕輕地在她紅潤的脣上落下一吻,溫柔如流水。
她的身體如雷擊般猛地怔住,連在他後背輕拍的手也停住,在他身後緊緊握成拳,不過只有一瞬,在無人覺察之時,又迅速鬆開。
他感覺到她的僵硬,以爲自己嚇壞了她,畢竟,現在的她,單純就如幾歲的孩子,“剛纔……”
正要解釋,卻看到她眨動著大大眼睛,眼底一片疑惑,“安安,爲什麼要……吃我的嘴巴?”
她的話,讓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是獎勵。”
她偏著腦袋想了想,“因爲舞兒乖,所以有獎勵?”
“對。”
“那安安,沒有不喜歡舞兒?”
“當然沒有。”
“那安安是喜歡舞兒嘍?”她討賞般的大眼水汪汪地瞅著笑容可掬的溪孟安。
他跟著她做繞口令,“……當然。”
“安安喜歡舞兒,那就是說,安安……不喜歡其他人嘍?”
“嗯。”
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定在一旁的瑩,像個偷腥的貓,又迅速收回視線,小手把無著溪孟安的領子的盤口,垂著眸,用很輕,卻足矣讓三個人聽清楚的聲音道,“安安,只喜歡舞兒,不喜歡她,對不對?”
她看似毫無城府的問題,卻令一旁的瑩當場僵住,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是的。”原來繞了一圈,是要說這個問題,真是佔有慾強的小傢伙。
“那安安……快讓她走,我討厭她……”
瑩垂眸,這次不再等溪孟安開口,自己慢慢朝後退去,“屬下先下去了。”在轉身離開之際,冰冷的眼角竟閃著一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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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園。
長廊,清光,水波。
廊檐之外是一望無際的蓮池,月光倒映在上,灑上點點的銀光,將暗夜之中深不見底的幽幽湖水鋪上一層碎玉般的瓦片。
一道修長的身影宛如柔柳拂水般輕輕地飄落在一間屋前,輕輕縱身一躍,無聲無息地翻過大敞的窗在屋內落地。
“丫頭。”
月也黯,風也輕,卻有彷彿已經用盡了全力般的飄忽卻依然清晰異常的兩個字,從來人優美的薄脣,輕輕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