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爲糕,實則撿榆錢洗淨,和以小米麪或捧子面,上鍋蒸熟,舀取碗內,加醬油醋麻油及切成段的蔥白蔥葉而食之。我家每做榆錢糕成,全家上下聚在院裡,站在階前分而食之。比《帝京景物略》所說“四月榆初錢,面和糖蒸食之”還要簡省。僕人吃過一碗兩碗之後,照例要請安道謝而退。我的大哥有一次不知怎的心血**,吃完之後也走到祖母跟前,屈下一條腿深深請了個安,並且說了一聲“謝謝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當做什麼人?……”氣得幾乎暈厥過去。父親迫於形勢,只好使用家法了。從牆上取下一根藤馬鞭,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五一十的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進請安道謝,幸而免,嚇得半死,從此我見了榆錢就噁心,對於無理的與壓迫在幼小時就有了認識。後院東邊有個小院,北房三間,南房一間,其間有一口井。井水是苦的,只可汲來洗衣洗菜,但是另有妙用,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涼。
想起這棟舊家宅,順便想起若干兒時事。如今隔了半個多世紀,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實人也不復是當年的模樣,縱使我能回去,探視舊居,恐怕我將認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認不得我了。
想我的母親
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是神聖的。我寫過一些雜憶的文字,不曾寫過我的父母,因爲關於這個題目我不敢輕易下筆。小民女士逼我寫幾句話,辭不獲已,謹先略述二三小事以應,然已臨文不勝風木之悲。
我的母親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內上羊市街。我在幼時曾侍母歸寧,時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學後,沒有更進一步的功名,但是課子女讀書甚嚴。我的母親教導我們讀書啓蒙,嘗說起她小時苦讀的情形。她同我的兩位舅父一起冬夜讀書,冷得腿腳僵凍,取大竹簍一,實以敗絮,三個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當時聽得惕然心驚,遂不敢荒嬉。我的母親來我家時年甫十,以後操持家務盡瘁終身,不復有暇進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親的劬育之勞可想而知。我記得我母親常於百忙之中抽空給我們幾個較小的孩子們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裡,我怕癢,總是躲躲閃閃,總是咯咯的笑個不住,母親沒有工夫和我們糾纏,隨手一巴掌打在身上,邊洗邊打邊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裡雖然有火爐,睡時被褥還是涼似鐵。尤其是鑽進被窩之後,脖子後面透風,冷氣順著脊背吹了進來。我們幾個孩子睡一個大炕,頭朝外,一排四個被窩。母親每晚看到我們鑽進了被窩,吱吱喳喳的笑語不停,便走過來把油燈吹熄,然後給我們一個個的把脖子後面的棉被塞緊,被窩立刻暖和起來,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我不知道母親用的是什麼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帶給我無可言說的溫暖舒適,我至今想起來還是快樂的,可是那個感受不可復得了。
我從小不喜歡喧鬧。祖父母生日照例院裡搭合唱傀儡戲或灤州影戲。一過八點我便掉頭而去進屋睡覺。母親得暇便取出一個大簸籮,裡面裝的是針線剪尺一類的縫紉器材,她要做一些縫縫連連的工作,這時候我總是一聲不響的偎在她的身旁,她趕我走我也不走,有時候竟睡著了。母親說我乖,也說我孤僻。如今想想,一個人能有多少時間可以偎在母親身旁?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我母親好像是沒有時候睡覺。天亮就要起來,給我們梳小辮是一樁大事,一根一根的梳個沒完。她自己要梳頭,我記得她用一把抿子蘸著刨花水,把頭髮弄得鋥光大亮。然後她就要一聽上房有動靜便急忙前去當差。蓋碗茶、燕窩、蓮子、點心,都有人預備好了,但是需要她去雙手捧著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則要兒媳婦做什麼?在公婆面前,兒媳婦是永遠站著,沒有座位的。足足的站幾個鐘頭下來,不是纏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紀大,不過午夜不安歇,兒媳婦要跟著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極了,有時候回到房裡來不及脫衣服倒下便睡著了。雖然如此,母親從來沒有發過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幾年,祖父母相繼去世,我母親才稍得清閒,然而主持家政教養兒女也夠她勞苦的了。她抽暇隔幾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幾次都是由我隨侍。
母親愛她的家鄉。在北京住了幾十年,鄉音不能完全改掉。我們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說成“金”,她有時也跟我們學,總是學不好,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我有時學著說杭州話,她說難聽死了,像是門口兒賣筍尖的小販說的話。
我想一般人都會同意,凡是自己母親做的菜永遠是最好吃的。我的母親平常不下廚房,但是她高興的時候,尤其是父親親自到市場買回魚鮮或其他南貨的時候,在父親特煩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這時候我們就有福了。我十四歲離家到清華,每星期回家一天,母親就特別痛愛我,幾乎很少例外的要親自給我炒一盤冬筍木耳韭菜黃肉絲,起鍋時澆一勺花雕酒,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道菜。但是這一盤菜一定要母親自己炒,別人炒味道就不一樣了。
我母親喜歡在高興的時候喝幾盅酒。冬天午後圍爐的時候,她常要我們打電話到長髮叫五斤花雕,綠釉瓦罐,口上罩著一張毛邊紙,溫熱了倒在茶杯裡和我們共飲。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兒的”,買些乾癟的花生吃則更有味。我和兩位姊姊陪母親一頓吃完那一罐酒。後來我在四川獨居無聊,一斤花生一罐茅臺當做晚飯,朋友們笑我吃“花酒”,其實是我母親留下的作風。
我自從入了清華,以後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就少了。抗戰前後各有三年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晚年喜歡聽平劇,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爲離家近,打個電話給賣飛票的,總有好的座位。我很後悔,我沒能分出時間陪她聽戲,只是由我的姊姊弟弟們陪她消遣。
我父親曾對我說,我們的家所以成爲一個家,我們幾個孩子所以能成爲人,全是靠了我母親的辛勞維護。一九四九年以後,音訊中斷,直等到恢復聯繫,才知道母親早已棄養,享壽九十歲。西俗,母親節佩紅康乃馨,如不確知母親是否尚在則佩紅白康乃馨各一。如今我只有佩白康乃馨的份兒了,養生送死,兩俱有虧,慘痛慘痛!
苦雨悽風
那是初秋的一天。一陣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發出深山裡落葉似的沙沙的聲音;又夾著幾陣清涼的秋風,把雨絲吹得斜射在百葉窗上。弟弟正在廊上吹胰子泡,偶爾地銳聲地喊著。屋裡非常的黑暗,像是到了黃昏;我獨自臥在大椅上,無聊地燃起一支香菸。這時候我的情思活躍起來,像是一隻大鵬,飛騰於八極之表;我的悲哀也驟然狂熾,似乎有一縷一縷的愁絲將要把我像蛹一般地層層縛起。啊!我的心靈也是被悽風苦雨襲著!
在這愁困的圍氛裡,我忽的覺得飄飄搖搖,好像是已然浮游在無邊的大海里了,一輪明月照著萬頃晶波……一陣海風過處,又聽得似乎是從故鄉吹過來的母親的呼喚和愛人的啜泣。我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卻是簾櫳裡透進一陣涼風,把我從迷惘中間吹醒。原來我還是在椅上呆坐,一根香菸已燃得只剩三分長了。外面的秋雨兀自落個不住。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母親慢慢地走了進來,眼睛有些紅了,卻還直直地凝視著我的面上。我看看她默默無語。她也默默地坐在我對面,隔了一會兒,緩聲地說:
“行李都預備好了麼?……”
她這句話當然不是她心裡要說的,因爲我的行裝完全是母親預備的,我知道她心裡悲苦,故意的這樣不動聲色的談話,然而從她的聲音裡,我已然聽到一種啞澀的嗚咽的聲音。我力自鎮定,指著地上的兩隻皮箱說:
“都好了,這隻皮箱很結實,到了美國也不至於損壞的。……”
母親點點頭,轉過去望著窗外,這時候雨勢稍殺,院裡積水泛起無數的水泡,弟弟在那裡用竹竿戲水,大聲地歡笑。俄頃間雨又瀟瀟地落大了。
壁上的時鐘敲了四下,我一聲不響地起來披上了雨衣,穿上套鞋……母親說:“雨還在落著,你要出去麼?”
我從大衣袋裡掏出陳小姐給我餞行的柬貼,遞給她看;她看了只輕輕地點點頭,說:“好,去吧。”我才掀開門簾,只聽見母親似乎嘆了一聲。
我走到廊上,弟弟扯著我說:“怎麼,綠哥?你現在就走了麼?這樣的雨天,母親大概不準我去看你坐火車了!……”我撫弄他的頭髮,告訴他:“我明天才走呢。你一定可以去送我的。今天有人給我餞行。”
我走出家門,粗重的雨點打到我的身上。
公園裡異常的寂靜,似是特留給我們話別。池裡的荷葉被雨洗得格外碧綠,清風過處,便俯仰傾欹,做出各種姿態。我們兩個伏在水榭的欄上賞玩灰色的天空反映著遠處的青麗的古柏,紅牆黃瓦的宮殿,做成一幅哀豔沉鬱的圖畫。我們只默默地望著這寂靜的自然,不交一語。其實彼此都是滿腔熱情,常思晤時一吐爲快,怎會沒有話說呢?啊!這是情人們的通病罷,——今朝的情緒,留作明日的相思!
一陣風香,她的柔發拂在我的臉上,我周身的血管覺得緊漲起來。想到明天此刻,當在愈離愈遠,從此天各一方,不禁又戰慄起來。不知是幾許悲哀的情緒混和起來糾纏在我心頭!唉,自古傷別離,離愁果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了。
我鼓起微弱的勇氣,想屏絕那些愁思,無心地向她問著:
“你今天給我餞別,可曾請了陪客嗎?”
她凝視了我一頃,似乎是在這一頃她才把她已經出神的情思收轉回來應答我的問語。她微微地呼吸了一下,顫聲地說:
“哦,請陪客了。陪客還是先我們而來的呢。”她微微地向我一笑,“你看啊,這苦雨悽風不是絕妙的陪客嗎?……”
我也微微報她一笑,只覺一縷淒涼的神情瀰漫在我心上。
雨住了。園裡的景象異常的清新,玳瑁的樹枝綴著翡翠的水葉,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靜止,雪氅紅喙的鴨兒成羣地叫著。我們緩步走出行榭,一陣土溼的香氣撲著鼻觀;沿著池邊的曲折的小徑,走上兩旁植柏的甬道。園裡還是冷清清的。天上的烏雲還在互相追逐著。
“我們到影戲院去吧,雨天人稀,必定還有趣……”她這樣的提議。我們便走進影戲院。裡面的觀衆果似晨星的稀少,我們便在僻處緊靠著坐下。鈴聲一響,屋裡昏黑起來,影片像逸馬一般在我眼前飛游過去,我的情思也似隨著像機輪旋轉起來。我們緊緊地握著手,沒有一句話說。影片忽的一卷演訖,屋裡的光線放亮了一些,我看見她的烏黑的眼珠正在不眨地注視著我。
“你看影戲了沒有?”
她搖搖頭說:“我一點也沒有看進去,不知是些什麼東西在我眼前飛過……你呢?”
我勉強地笑著說:“同你一樣的!……”
我們便這樣的在黑暗的影戲院裡度過兩個小時。
我們從影戲院出來的時候,濛濛的細雨又在落著,園裡的電燈全亮起來了,照得雨溼的地上閃閃的發光。遠遠的聽見鐘樓的當當的聲音,似斷似續地波送過來,只覺得淒涼、黯澹……我扶著她緩緩地步到餐館,疏細的丙滴——是天公的淚點,灑在我們的身上。
她平時是不飲酒的,這天晚上卻斟滿一盞紅葡萄酒,舉起杯來低聲地說:
“願你一帆風順,請盡了這一杯吧!”
我已經淚珠盈睫了,無言地舉起我的酒杯,相對一飲而盡。餐館的侍者捧著盤子,在旁邊驚詫地望著我們。
我們從餐館出來,一路向著園門行去。我們不約而同的愈走愈慢,我心裡暗暗地慊恨這道路的距離太近!將到園門,我止住問她:
“我明天早晨去了!……你可有什麼話說麼?……”
她垂頭不響,慢慢地從她的絲袋裡取出一封淺紅色的信箋,遞到我的手裡,輕聲地嘆著,說:“除紙筆代喉舌,千種思量向誰說?……”
我默視無言,把紅箋放在貼身的衣袋裡。只覺得無精打采的路燈向著我的淚眼射出無數參差不齊的金黃色的光芒。
我送她登上了車,各道一聲珍重,便這樣的在苦雨悽風之夕別了!
我回到家裡,妹妹在房裡寫東西,我過去要看,她翻過去遮著,說:“明天早晨你就看見了。今天陳小姐怎樣的餞行來的?……”我笑著出來,到母親房裡,小弟弟睡了,母親在吸水煙。
“你睡去吧!明天清早還要起身呢……”
我步到我的臥房,只覺一片悽慘。在燈下把那紅箋啓視,上面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