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初次登臺, 唱的是《鍾馗嫁妹》的天下樂，爹說我火候不夠，所以要哥哥帶一下。記得我立時的就頂嘴道“那爲什麼雁南可以唱牡丹亭？”

後來我還是唱了天下樂, 雖然也盡了心, 可總覺得不滿意。

想我也是自小跟著爹爹學習, 按理說早兩年就能登臺了, 可爹總說我性子燥, 要再磨磨。這一磨就磨到了班裡的花旦嫁人做填房，爹爹終於想到了我。我想我之所以討厭雁南，就是從那時候交的惡。雁南是半路來搭班, 爹聽她唱過後便一拍大腿定了遊園，而我改唱了天下樂。

“……論婚姻自古須媒證, 要防人當作笑柄。我雖是裙布釵荊, 裙布釵荊, 也不能個草草而行……”

唱罷，哥哥笑我, 說以我的性子，怕是日後看上了誰也根本不用爹爹費心。結果，哥哥被爹爹好生修理了一頓。可誰想，這日後的事真的被哥哥說中，我看上那人便認了死理, 明知道他喜歡的不是我, 還是義無反顧。所以, 我更加的討厭雁南。因爲青陽喜歡的是她。雖然青陽總喊她姐姐, 可那看她的眼神哪裡是兄弟看姐姐的模樣。

其實, 如果細想起來雁南也沒怎麼我，可我就是喜歡跟她對著幹。她對所有人好, 我覺得她虛僞。她對捧場的人笑，我覺得她輕浮。她對世事不放在心上，我覺得她做作。總之，班子裡裡外外都說她好，可我就是覺得她不好。後來進了京，她竟然一下子攀上了三爺，更讓我覺得她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偏偏還要裝出一副清高的樣子。最可氣的我那個傻乎乎的哥哥竟然也喜歡她。

於是，我總是有意無意的惹麻煩，就是看她什麼時候保不住那張虛僞的面具，我就不信她肯一輩子替人收拾爛攤子。可她竟真的沒說過一句不滿。

僅有的一次，我說她是路邊撿回來的狗，才真的將她惹火，放出狠話。她說我只是因爲有一個好父親、好兄長，看著她承爹爹和哥哥恩情的份上，才容忍我一次次的惹麻煩。如果爹爹去了，她絕不會再管我。

那時候，我只覺得爹爹臉色都發青了，哥哥的神情也不對，可依舊沒有猜透這其中的玄機。直到後來，她真的出了事，我如願以償做了春熙班的頭名花旦，才知道頭名不好做，而她曾爲了我們一班子人放棄過什麼。可我依然嘴硬的不肯承認，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肯承認自己被她照顧。我討厭她，明明不願意，爲什麼還要逼著自己去做那些事，爲什麼要這麼逆來順受的承擔一切。

後來的許多事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以爲她攀了高枝，卻轉身聽到她死了的消息。以爲她就這麼沒了，卻又突然知道她可能還活著。青陽說要去救她的時候，我真的恨死她了，都已經死了還讓別人爲她涉險。青陽說要去雲南的時候，我也恨死她了，既然要死爲什麼不真死了。可另一邊，我的理智又告訴我，只有她活著，我才能光明正大的贏她，才能將欠她的都還清，才能驕傲的說我不要你照顧。

再後來，三爺、青陽、我哥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的身體裡彷彿有兩個自己，在鬥爭著，幫還是不幫。這時候，我另一個討厭的人，竟然爲了我自己往火坑裡跳。

玉蕊個笨蛋，她誠心要我負疚一輩子。她也對我說“不是因爲你”。我突然明白，我做人有多失敗，別人對我如何都不是因爲我這個人，可見我有多糟糕。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真正的審視自己的過去。

我錯了，在我不停埋怨別人，看不起別人的時候，同樣把自己也看輕了。我已經失去了一次彌補的機會，我不想失去第二次。所以，當雁南找上門的時候，我說著討厭可心裡是真歡喜的。至少，她沒有真的在爹爹去後不理我，還給了我機會。

可惜，好時光沒過多久，我和她雙雙落入那個狗日的手中。可悲的是，從來不生病的我竟然在這時病了，我想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懲罰我以前做了太多錯事。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太多怨恨，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怎麼幫她逃出去。我想喊她姐姐，可就是彆扭的喊不出口。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她佈滿擔憂的眼神。她真麼能這麼討厭，明明我以前對她那麼壞，竟然還擔心我。

三爺來時，我真替她高興，這一次她沒有選錯人。當然，我自己的心也是竊喜的，我可以出去了，活著出去，然後我會用後半生好好感謝她。

槍聲響起的時候，我就在她旁邊，竟然鬼使神差的將她撲倒。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血，還是她的血，染紅了一片的白茫茫。那一刻，我好像又聽到哥哥在唱：

“……看小妹與杜郎完成花燭，了卻俺鍾馗一樁心事也！”

哥哥啊，你的心事怕永遠難了。

青陽啊，再不會有人糾纏著你。

姐姐啊，下輩子我再還你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