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shù)故抢讌栵L(fēng)行,第二天便領(lǐng)著崑崙,駕著馬車將雁南接走,真格兒的往蘇州去。還老早的替雁南做好打算,卻沒讓她帶著馥香,而是讓翠眉跟著。爲(wèi)此,馥香可是滿含委屈的目送他們離開。
直到出了城,雁南還有些泛迷糊?!拔艺f三爺,您可真是說風(fēng)就是雨的,這眼見著九月九了,您反倒往外面去,家裡不用管嗎?”
三爺?shù)故窍硎?,頭枕著雁南的腿,一邊吃著她遞來的水果,一邊說:“一來我上無父母在堂,二來我旁無兄長在家,舒穆錄家我說了算。正巧蘇州那邊莊上佃農(nóng)鬧事,要過去人解決,乾脆三爺我就親自出馬。至於重陽節(jié)嘛,三爺我肯讓你陪著過,雁兒要感激纔是?!?
雁南啐了他一口,說:“知道你無賴,不知道你這麼無賴。我算什麼,得您重睬?你家福晉可不要難過死了?!?
“雁兒可真是賢惠,不如讓我娶回家如何?”
這是真是假的話,以前他可從不會說,也不知這些日子是怎麼了,總是不停的逗弄她。雁南淡淡的笑,說:“三爺可不要給我那麼多希望,省得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三爺換了個姿勢躺著,瞥了一眼雁南,有閉目養(yǎng)神,嘴角勾著一抹笑,不當(dāng)真的回答:“這倒也是。佳媛提過要我娶你的事情,被我給否了。你這個女人啊,無心的很,娶回家了指不定反而麻煩一大堆,不如現(xiàn)在這樣的好?!?
雁南撇嘴一笑,就知是空口白話。
這一路上倒也順利。
“我那莊子上空了那麼多房間你不住,非要住客棧?”
雁南可不管三爺?shù)膰余?,這個問題他們爭執(zhí)一路了,一邊吩咐著翠眉去安排客房,一邊白了三爺一眼,說:“三爺,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您這個問題。您的莊子我不想去,您要是住那邊,我每天去給您請安,成了吧?”
三爺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轉(zhuǎn)頭對崑崙說,“去,問掌櫃要間上房,我跟雁兒同住?!?
雁南挑眉,望了望三爺,什麼也沒說,只吩咐翠眉將三爺?shù)臇|西也收拾好。小丫頭點頭答應(yīng)下來,裡裡外外的忙活,半點多餘的話都沒有,雁南瞧著她越發(fā)的喜歡。以前總覺得她太沉悶,自己都不是個多話的人了,再找一個悶葫蘆回來,不是要無聊死,所以才選了馥香貼身跟著??裳垡娭ハ阈乃继?,如今想來倒不如翠眉可靠。
回頭瞧三爺還是生氣的神情,笑著貼過去,撒嬌的說:“好了,好了,我的三爺,您就彆氣了。您是捨不得這點銀子怎的?住客棧不比莊上自在?再說,我住過去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到時候大家都尷尬。您就好心,當(dāng)是陪著我的還不成嗎?”
其實不管多大的男人,有時候都跟個孩子差不多,要人哄著讓著。
雁南軟軟的說了好一番話,三爺?shù)哪樕u好看些。明明已經(jīng)不氣了,偏還要硬撐著。雁南心裡暗笑,又說:“三爺,我餓了,咱們下去吃點東西吧。蘇州的小點可是遠近聞名的。”
“我倒差點忘了,你是蘇州人。那這次來可算是找對人了?”三爺總算繃不住臉,笑了。
雁南舒了口氣,面色如常的說:“不敢說事事通,可也能保證三爺玩的開心。走吧,我是真餓了?!?
“小鬼丫頭,要死快哉!澀居話?撲撒特你?。ㄑ绢^片子,要死了,說假話?打死你?。。?
“啊噎哇……啊噎哇啦……(痛……好痛……)”
剛到樓下就看到邊罵邊打的場面,一個梳著寡婦頭的中年婦人,正在狠狠地修理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周圍的人看在眼裡,卻沒一人去管。
三爺聽那說話,不懂,很自然的扭頭看雁南。雁南卻盯著那婦人,有些驚訝和不確定的喊了一聲“錢阿姐?”
正打人的手頓了下來,扭頭看著雁南,卻是愣了半天,突然就丟了手裡的撣子奔過來,一把抱住她,大笑的喊“雁南?倷是雁南?”
“唉啘,是個啘。納哼啦?(哎,是的,怎麼了?)”雁南好奇的看看趁機溜走的小丫頭,笑著問。
“小鬼丫頭,啊是要吃生活哉!爾篤今朝頭到蘇州白相?。苦艂櫴巧度税??(丫頭片子,沒事找抽呢!你們今天到蘇州玩???他們是什麼人?)”這婦人更是嘴巴快,呼啦啦的一串話,對人也沒一點兒生疏的樣子。
三爺只是一臉糊塗,靜等著雁南解釋。
“?。∪隣?,這是我以前認識的鄰家姐姐,夫家姓錢。錢阿姐,這是三爺,我陪他到蘇州來玩兒的。”
雁南也沒多說什麼,錢阿姐小眼珠子來回地溜了幾圈,爽朗的笑笑,說:“給三爺請安,三爺吉祥,剛纔讓您瞧笑話了。快這邊請坐,您稍等啊,我去給您準(zhǔn)備好吃的。您別看我這店不大,可都是我們這裡的特色菜,保準(zhǔn)兒您滿意。小南,回頭空了我們再續(xù)啊。”
“好呢,阿姐先忙吧?!?
等人走了,意料中的看到三爺詢問的目光。雁南笑笑,簡單的講了前因。當(dāng)年他們春熙班在蘇州住的地方是個大雜院兒,與這錢阿姐一家比鄰而居。這錢阿姐的相公是個病癆子,裡裡外外都是她一人操持,所以性子難免潑辣些。後來他們離了蘇州赴京,便跟她們家少了聯(lián)繫,卻不想這次剛來就遇上。當(dāng)年他們家還只是有個小鋪子,倒不想如今成了客棧??汕颇茄b扮,想來她相公還是沒拖過去。
“這麼說來,她也是不容易的?!?
“是啊,雖然性子潑辣,可人還是蠻好的,以前對我也挺照顧。這麼許久沒聯(lián)繫,難得她還記得我?!?
“嗯,看的出來。不然以你這冷冰冰的性子,倒要說難得你能記得人家?”聽雁南說完,三爺又打趣她,得她嗔怪的一眼,反倒更樂了。
錢阿姐動作不慢,很快的就收拾了一桌子好菜,笑咪咪的給三爺他們送來。又吩咐了店裡麪人好生伺候著,自己去找剛纔那捱打的丫頭。當(dāng)年才一歲的小囡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了,可惜平日裡錢阿姐沒時間管教,人就有點野。她們常常上演這追追打打的劇碼,卻沒一次是當(dāng)真的,怪不得剛纔也沒人攔阻。
“母女天性,打著也是娘心疼,自然還要再哄回來。”
三爺無意識的一句話,雁南卻陷入了沉思,她,怕是一輩子感受不到這種天性了。
這蘇州還真是熟人多,寒山寺裡都能遇到一個。就在那正殿前的露臺中央,爐臺銅鼎旁,那人正繞著鼎不停地念叨“一本正經(jīng)……百鍊成鋼,百鍊成鋼……一本正經(jīng)……”
雁南看的有趣,拉了拉身旁欣賞風(fēng)景的三爺,朝那繞圈的人努努嘴,說:“三爺,您瞧,那可是你之前說過的呆子?”
三爺皺眉,看了半天,不確定的說:“呆子?對了,那個翰林院編修?叫什麼來著?”
“齊濟。他不是該在翰林院嗎?”雁南迴答的很自然。
三爺眉頭皺的更深,似乎很不高興雁南這麼記得他,搖頭說:“誰知道他是不是被罷官了。不要理睬了吧?!?
雁南卻拉住要避開的三爺,說:“三爺,說實話,我倒覺得這人不錯。若是好好跟他講,也不是不通事理的,指不定以後還能幫上大忙呢。”
三爺更覺奇怪,雁南可沒對誰這麼在意過。好奇的問:“哦?雁兒爲(wèi)何這麼看?”
雁南知他懷疑,卻故作不知的解釋?!暗策@世上能成大事的,有時候總是會腦子一根筋的磨到底。我覺得他那股傻勁兒並不是完全的呆,做的事,仔細想想反倒讓人敬佩。”
“雁兒當(dāng)初不是說,同他也不熟嗎?怎麼好像很瞭解似地?”這聲音聽著有些不滿,似乎還有些酸味兒。
雁南呵呵的笑,挽著三爺?shù)母觳?,說:“倒不能說了解,總是這麼的直覺罷了?;蛟S是戲唱多了,看人總拿戲文裡的來套,便覺得這人有趣。三爺,可要去打聲招呼?”
被雁南這麼一說,三爺也來了興趣,點頭同意。心裡卻是一種較勁兒的心思,什麼樣的人物讓雁南這麼看待,定要仔細琢磨一下。
“齊公子,好巧啊,在這裡也遇上?!?
那似乎陷入癡迷的人,聽到有人招呼,猛然回頭,看到一男一女相攜而立,許久才辨明來人是誰。急忙拱手還禮,“雁姑娘好,三爺好。”後半句怎麼聽都有點不情願在裡面。
三爺挑眉,清了清嗓子,說:“原來是大鬧翰林院的齊編修啊!怎麼?這裡有什麼需要讓齊編修整理編纂的東西嗎?”
“不敢,在下已不是什麼翰林院編修。那樣的編修不做也罷,早前段時間便辭官歸家了?!?
雁南一驚,再看他臉色不濟,三爺因他的頂撞也有些薄怒,便笑著轉(zhuǎn)了話題,問:“剛纔見公子繞著這鼎喃喃自語,可是有什麼典故?”
對著雁南,齊青陽總是禮讓三分的,微微點頭,回答:“卻是有些說法的。相傳多年前有一僧人和道士爭論,較量看誰的經(jīng)典耐得住火燒。佛徒將《金剛經(jīng)》放入銅鼎火中,結(jié)果經(jīng)書安然無損,爲(wèi)了紀念這一事便在此刻了這八個字。”
他的神情極端的認真,讓雁南忍不住又問:“看公子這樣,似乎不止是爲(wèi)這一段故事吧?”
齊青陽卻因雁南的反問,有些興奮,似乎是看到了知己?!昂呛牵媚锕幻翡J。在下這幾天,日日來看它,琢磨著突然有些頓悟。你說這一個人在世走一遭,何嘗不是在經(jīng)受爐火錘鍊,若能一直堅持正經(jīng),也就百鍊成鋼了?!?
三爺本是抱著挑毛病的心情過來,聽他這番說話,卻認真的打量起來。這人看似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書生模樣,眉宇間卻彷彿還隱著一絲堅韌,倒不顯得人懦弱。
要說三爺這人,世家的出身,驕氣傲氣總是有的,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十足,甚至還有不少貴族的自私??捎忠驙?wèi)跟三教九流都有交道,也生出一股江湖人的義氣來。他看順眼的人,就是讓他兩肋插刀都可以??床豁樠?,那便是爲(wèi)他兩肋插刀,他也不肖。對齊青陽,翰林院那次是認定了他是無用書生,又因爲(wèi)雁南的平白優(yōu)待,總有些不滿??蛇@短短幾句話,卻又讓三爺對他生出點惺惺相惜的情緒來。
認認真真的一抱拳,說:“齊公子,剛纔多有失禮。”
齊青陽一愣,沒想到三爺?shù)膽B(tài)度變得這麼快,也不好再繃著臉,恭恭敬敬的還禮,比剛纔那聲不情願的問好認真了許多。
太陽沉落,夕陽將殿宇門桅上高懸的“大雄寶殿”匾額塗抹上一層淡金色,周圍是縈繞不斷地香火氣息,淡淡的瀰漫,包裹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
至此以後,三人倒是相談甚歡。齊青陽自然地做起嚮導(dǎo),從那漢白玉雕琢砌築的高大須彌座到座上安奉的釋迎牟尼佛金身佛像,再到兩側(cè)的十八尊精鐵鎏金羅漢像,然後至藏經(jīng)樓,寒拾殿,再到六角形重檐亭閣鐘樓,一一介紹的詳細認真。這裡的典故,那裡的由來,說的趣味橫生。就這般忘記了時間。直到寺中僧人來請,才發(fā)現(xiàn)此時下山已晚。三人相視一笑,索性選擇住下,聽聽那聞名的“夜半鐘聲”也不錯。若不是寺中禁酒,怕是要拎來幾壺,對月高歌纔算盡興。
是夜,三爺沉睡,雁南卻無一絲睡意。披衣出門,庭院當(dāng)中望月,卻見樹下還立著一人。
“齊公子?”
“雁姑娘?”
雙雙笑起,她如羞花閉月,他似皓月清風(fēng)。
“晚上的寒山寺也是別有一番風(fēng)骨,我以前竟不知道。”
“在下倒忘了姑娘也是蘇州人,以前沒聽過姑娘的戲,真是可惜了,竟是要到京城才相識。若是早些……”
“若是早些,怕也不會相識的。我始終認爲(wèi),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人,發(fā)生什麼事,是老天早就定下的。早了沒用,晚了也沒用。這樣如人偶般被老天提線在手中?!?
“姑娘這話太過傷感了,我倒相信事在人爲(wèi)?!?
“呵呵,希望公子能永遠這樣認爲(wèi)。這個世上,能一輩子不改變的人,太少了?!?
“其實,其實,我那日,那日去春熙班……”
“是要告別嗎?聽你說辭官,我便猜到了,難爲(wèi)公子還記得雁南?!?
齊青陽望著淺笑的雁南,竟不知要說什麼了。這樣聰敏纖細的女子,似乎他的所有想法在她面前都是透明的。與她談話是輕鬆的,也是讓人遺憾的。遺憾沒有早些遇到,她,成了別人的紅顏知己。
“夜火疏鍾伴寂寥,十年舊夢泊楓橋?!?
那細細柔柔的聲音,如吐絲般,一點點將他做繭其內(nèi),越掙扎越被束縛。
那最後的可是輕嘆,那眼角閃過的可是淚光。她的十年舊夢,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