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雁南本想留在春熙班照顧的,泉三爺卻不答應。
那一夜,香冷金猊,被翻紅浪,帳擺流蘇,春色無邊。
晨曦時,恍如隔世。窗臺上一盆蝶瓣的風蘭,開得正好。
又不見了那人蹤影。
雁南淡淡一笑,芙蓉帳暖只是夜間,笙歌過後,不見他一絲留戀。
這樣也好,這樣最好。
一連幾天,雁南說要去看二姑娘,都被人拒之門外。每日聽著她在裡面歇斯底里的喊叫,心下嘆氣。
“大師兄,她一直都這個樣子嗎?不是說沒什麼大礙嗎?”
玄武尷尬的看著雁南,按理說璇霜最該感謝的就是雁南,可偏偏肯見任何人,就是不肯見她。
“你們是不是告訴她,因爲我,她才獲救的?”看著玄武越發尷尬的神情,雁南就猜到了事情的因由。嘆了口氣,又說:“不是說不讓你們告訴她嗎?再說也不是因爲我?!?
“起初是沒打算告訴她的,可前兩天玉蕊炫耀在王府裡唱過戲,說漏了嘴,她也就曉得了。其實,是該知道的,挫挫她的脾氣。”玄武無奈的解釋,對他那個妹妹,他也是沒轍。
雁南想了想,附在玄武耳邊小聲的說了幾句,玄武笑著點頭。
然後,就聽雁南大聲的說:“既然二妹妹不肯見我,那就算了。反正我也知道二妹妹不會領我的情。大師兄,我這就回去了?!?
玄武也提高了聲調,說:“小南,璇霜不領情不妨事,我和爹知道就成。她既然敢做出來撂場子的事情,以後就別打算再登臺。都是爲她,才壞了咱們春熙班的規矩?!?
當初之所以得罪醇親王,也就是爲這個。若不是韓師傅是她親爹,怕早逐出師門了。
“大師兄何必這麼說呢,二妹妹也就是年輕氣盛,多磨個兩年就好了。我當初也不是一步走到如今,二妹妹是師傅的親女,大家都會對她寬容些的。算了……”
雁南後半句還沒說完,面前的房門就“砰”的一下被推開。
二姑娘一邊扶著門框,一邊沒好氣的說:“不用你大方,別以爲真是你救的我,若沒有三爺,你蹦躂上天都沒門兒。”
不知爲何,對二姑娘,雁南總是有無盡的包容,似乎在寵溺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淺笑輕言,“你可算是肯出見我了?”
“呸,見你?我韓璇霜是出來告訴你。撂場子的是我,我沒打算不承認。就算是以後都不能唱了,也用不著你來假好心。”二姑娘始終臉色不善,氣的嘴脣抿的發白。
“二妹妹何必賭氣,當時的狀況其實不怨你。明明是他們說好了在鴻盛包的場,到開始了卻要你去唱堂會。換了春熙班的誰都不會答應。你又何必說這些狠話呢?”
二姑娘卻不理睬雁南的好言相勸,繼續賭氣的說:“不用你話說的好聽,我自會去跟爹說。哼!”
“也不用你說,我都聽到耳朵裡了!”
拐角處,韓師傅陰著臉出來,手裡拎著兩個指頭粗的戒尺。
二姑娘一下子沒聲兒了,膽怯的往後縮。喏喏的說:“爹,我,我,傷還沒好呢?”
“是還沒好,就是要沒好的時候打,你才記得住?!?
雁南見著架勢不對,趕忙堆笑的上來攔韓師傅,說:“師傅這是怎麼了?之前心疼的不得了,這會兒卻又狠心要打?二妹妹還傷著呢!萬一落下病,以後怎麼得了?”
“小南,你別攔著我。以往就是慣得她,當初的事他們是有不對,可你倒還真敢說,有本事這會兒把你那日說的話再說一遍?”
“爹,您要打要罰,也等璇霜身子好了,不然受累的不還是我們?!毙浔谎隳贤频礁皟?,只得上前幫腔兩句。也是真心疼自家妹妹,雖然氣她當初沒輕沒重,可看她明明傷著還要捱打,總歸是心疼。
“不用你替我說話,從來你跟爹都是偏著她。”二姑娘犟起來,搶白玄武兩句,跪倒韓師傅面前,脖子梗的老直,嚷嚷著:“打??!您打吧!反正當初我就沒打算活著,只當是根本沒回來過?!钡故且桓辈慌滤赖哪?。
韓師傅瞧她那不知悔改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舉起戒尺就打,卻聽“啊”的一聲,所有人都愣住。那戒尺落在了雁南背上。
“小南……”玄武大師兄反應最快,急忙將雁南拉到一邊。
韓師傅和二姑娘也傻眼了,不明白雁南這是爲什麼。
雁南只覺得背上火辣辣的一片,卻極力的笑著說:“師傅,別打二妹妹了。師傅打她,心疼的還是自個兒,不是嗎?師傅,您現在該做的是到外面去幫二妹妹說項,不然她真的會無法登臺了,那是一輩子的事兒??!可不能呢!師傅……”
好半天,沒人說話。
二姑娘還是跪著,卻將頭轉到一邊,咕噥一句:“早說了不用你好心?!?
“呵呵,我可不單是爲了你,我只不過不希望外面的人說我們春熙班壞規矩。錯本就不在我們,當然要讓師傅去說清楚。更何況,除了你,春熙班現在還找不到可以跟我鬥上一番的旦角兒。少了你,可是少了很多樂趣呢!”雁南說話的時候有些微喘,可還是聽得出語氣裡的輕鬆。
二姑娘猛地站了起來,說:“你以爲你就能永遠頭名???等著瞧?!闭f完頭也不回的回房間,房門被摔的砰響。
韓師傅無奈的嘆息一聲,向玄武擺擺手,直跺腳的說:“還不快去找人看看。哎,造孽!”
玄武不等韓師傅把話說完,抱起雁南往外飛奔。
“你還真是好心,給了韓璇霜這麼大機會啊?這兩天外面都在說,你這頭名準備退出了呢!”泉三爺好笑的看著面前的小女子,真不知該說她什麼好。
雁南舒服的趴在牀上,枕邊放著本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遊記,有一頁沒一頁的翻著。聽了三爺的話,想也沒想的反問:“怎麼?外面傳的不是說你三爺要娶我了嗎?”
三爺乾脆躺倒雁南身邊,側著身,一手撐頭,一手將雁南的臉扳過來對著自己。捏著那小巧的下巴,認真的問:“如果我說,真要娶你呢?”
冷不丁的這麼一句,雁南還真愣住了。過了好半晌,才揮開三爺的手,“呵呵呵”的笑起來,最後連眼淚都要出來了,才說:“三爺?您真是的,笑話都說的這麼冷。呵呵,莫說你不會說這話,就是說了,我也是拒絕。”
三爺眼中稍縱即逝的黯淡,改了剛纔那認真的模樣,笑著反問:“哦?爲何?”
雁南有些吃痛的翻身,當初韓師傅那一下子還真是不輕,背上好大的一條口子。可也給了她正大光明偷懶的藉口,這樣窩在家裡的舒服日子還真是不賴。如果,沒有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的話。
“三爺,您要娶也不會趕到這功夫上,外面不還在說您準備拿我去巴結醇親王嗎?”
他們以爲她閉門不出,便不知外面都說些什麼,哪知道家裡就有個快嘴的馥香,什麼事兒能不清楚?更何況,那丫頭如今正服帖著她呢。
“三爺我倒不知道,雁兒是個卜算先生呢?不聲不響,卻瞭然於胸,大智慧。雁兒怎麼看?”這會兒,三爺倒真想聽聽她怎麼回答了。
雁南瞥了三爺一眼,心裡直覺好笑。早許多年前她就明白了,男人的話萬不能信。所謂誓言,都是有口無心,當不得真的。
轉個身,趴到三爺胸前,笑著說:“不怎麼看。三爺不是拿女人巴結權貴的人,我也不是三爺的所有物。您就是想送,還要看我答不答應呢!雖然跟三爺在一起不算太久,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您說是不?”
三爺勾著雁南的下巴期近自己,在她硃色的小嘴上輕啄了一下,笑著說:“算你答對了?!边@笑,倒不像他平日裡算計的模樣。
雁南淡淡一笑,安靜的聽著他的心跳。這個男人是她主動攀附的,在一起三年,誰也沒說過嫁娶的事情。他願意來,她就揚著笑臉相陪。他不願意來,她也絕不主動貼過去。所有的相處真像當初的說法一樣,只是一筆買賣。隨時可以說結束便結束的買賣。
可雁南似乎忘記了,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三爺出了雁南的門兒,立刻臉拉得老長,對身邊兒的人吩咐一句“去查查誰傳出來的消息,具體什麼情況。明個兒我就要聽信兒?!?
再回頭望了眼身後的宅子,那個水晶心肝兒的人,什麼時候能不要這麼冷靜。靜得人心發寒。
有一事三爺倒沒說錯。雁南休息這些日子,韓璇霜還真是給春熙班長了臉。那一出定情唱的不比雁南差多少。只不過衆人都說,二姑娘沒雁老闆入戲,唱得不錯,扮相上卻總缺點什麼。
最開心的莫過是春熙班的衆人。這幾日二姑娘心情好,連帶的對人也客氣了許多。
可惜,偏還有那愛嚼舌的。春熙班裡,除了李嬸子不做他人。這會兒子閒了,便又拉著玉蕊在背後議論。
“瞧見二姑娘的神氣樣沒?這才幾個人說好啊?她就得意成這樣子,人家雁南姑娘當初連唱一個月的滿堂彩,還沒她這傲勁兒呢!鼻孔都頂上天了。嘖嘖!”
玉蕊也是心下不平,當初雁南唱的時候,很是提攜他們小字輩的。臺上萬一有個什麼疏漏的,能遮能擋想法兒的給蓋過去,有時候還故意遷就他們??扇缃穸媚锏桥_,只爲了自己亮相好,他們出點錯還常被罵的狗血噴頭。
此時聽了李嬸子搬弄是非的話,也跟著賭氣的說:“就是,雁南姑娘也大方,從來沒計較過什麼這是單賞她的,都是分給我們每人一份呢。”
“哎,這就是差別,雁南姑娘啊,可不是簡單的人!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是班裡的老人兒了,有些事情你們是不曉得的?!崩顙鹱右荒樀牡靡?,彷彿她知道什麼天大的秘密。
“哎呦我的李嬸子,知道你資格老,您就告訴我吧?”明知道李嬸子是故意,玉蕊心中好奇的蟲子被逗得直躥,從旁鼓譟了兩句。
李嬸子很是受用的表情,清清嗓子,說:“咳,做戲子的大多都是從小養在班裡的,可雁南姑娘是十幾歲上纔到咱戲班子,當初老班主就說她肯定來頭不小。這幾年雁南姑娘大概是注意了,以前行事做派都像是依著官家裡頭的規矩,一看就別人不同。那時候,班裡幾個老人害怕惹麻煩,不肯收留雁南姑娘呢!”
李嬸子表情誇張,連說帶比劃的,唬的玉蕊一愣一愣的。忙不迭的又問:“那雁南姑娘到底是什麼身份啊?又怎麼會到咱戲班子了?”
玉蕊也是窮苦人家的女兒,上頭三個姐姐,五歲上家裡終於盼來了男娃,卻實在沒米下鍋,便將她賣給了戲班子。日日唱戲,看著那些衣著鮮亮的富貴人,打從心底裡羨慕。
李嬸子撇撇嘴,手一攤說:“這我就不曉得了,老班主下了死令,誰也不準議論。不過我敢肯定,雁南姑娘出身指不定不只是富呢!”
“這話怎麼說?”玉蕊越聽興趣越濃。
“哎,不是說嘛,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文采,三代往上才能勉強掛著個‘貴’字,不是一般的富家了。也只有這樣的人家養出來的兒女,纔算得上大門大戶,吃穿用度才真上了檔次。那些小姐少爺都是從小養的跟金玉似的,可不簡單。”
玉蕊是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插了一句“李嬸子,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李嬸子白了她一眼,有說:“從頭跟你說吧,當初咱班子還在蘇州的時候,有一次來了個聽戲的,那穿戴是一個好啊。旁邊的人說那人是宮裡出來的管事兒,還說什麼家裡是什麼王爺之類,一羣人上去巴結。雁南姑娘看了後,就說了一句穿戴不對,騙人的。後來又一打聽,那人只不過是家裡有幾個錢,冒充宮裡人出來騙吃騙喝的。你說,要不是真曉得的,能看的出來這個?所以,我才說雁南姑娘啊,可不簡單呢!”
玉蕊驚訝的搖頭,不肯相信。李嬸子又是賭咒發誓說自己沒撒謊。兩個人談的好不熱乎。哪裡顧及這就算是人際罕至的偏廊,也總會有人經過,會不會被人聽去了。
不遠處的角落,撕碎的滿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