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時,扶聖焰的腦袋裡充斥著各種混亂的信息,可那夢中的畫面卻陡的一轉,他早已不是什麼將軍。
他著一身瀟灑的白衣坐在庭院中,丁香的撲鼻香味盈滿一院。生機蓬勃的草木先後展出角角的新綠,陽光溫和,空氣清新,這是頤和而安靜的時刻。
他的膝上攤開一卷泛黃的書頁,他剛纔定是埋頭在那書中尋了許久,這會子累了,靜靜地坐著。
“葙妹——”他聲音略微提高,朝另一處喊了一聲。
遠處的花叢中擡起一個俏麗的女子的臉,她朝著他揮手,問道:“白兄,你找到辦法了嗎?”
他便搖搖頭,將膝上的書輕輕闔上了。
“那就罷了,你辛苦這麼多日,救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已是難得。況且,她妖氣未除,心有鬼祟,對你根本不存感激。”
“話是如此,可我既然碰上她在修煉時被惡獸襲擊,焉有不救之禮。都隨她吧,兩百多年的修行道行,若是枉費了豈不可惜?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彼時的葙妹清楚地長著一張滅筱的面容,而那刻躺在牀上、因修煉時受驚致使元神損耗的女妖卻長著阿蠻的臉,說著滅嵐的聲音。
他姓白,是做什麼的呢?貌似也是一名修行得道的人,心地良善吧——
扶聖焰安安靜靜地坐著,心內的情緒慢慢安靜下來,先時那段的驚險、苦楚與這一段的嫺雅、安詳都逐漸逐漸地退卻了。
醒過來,靜靜地注視著畫著彩色圖案、蟲魚花鳥的房樑彩畫,不知道這一切是真的存在過的,還是隻是一場虛空的夢境。
阿蠻、滅嵐、滅筱,她們原來都曾在他的夢裡出現過,那麼,這是什麼原因呢?
他,是扶陽山的法師,從未下過山,從未認識過什麼女子,從未有過男女情事——扶聖焰清醒了,剛纔的一切都只是夢而已,只是一場空虛。
只是,他的夢的確過於真實了,讓他連清醒之後還久久地相信著。
枕邊,夢貘蜷縮在一旁,見他醒來,立刻朝他眨巴眨巴眼,隨後又習慣性地跳進了他的懷裡。
扶聖焰坐起來,獨自笑了笑,怪不得人常說黃粱一夢,原來人在夢中活得也是如此真實的。
等到再次見到滅筱,彷彿也沒有那麼討厭了——
她在夢中曾與他相伴的那短短一刻,她曾朝他展露的溫柔笑臉都使扶聖焰覺得她有了與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讓扶聖焰不快的是,他做完那個奇怪的夢之後,每次聽到滅嵐說話,心中都瞬間涌起一秒窒息般的痛感。
那疼痛如此的執著,那感覺緊緊抓著他,他不能躲避,也不能言說。
可令他高興的是,一夢之後,他的身體突然好了不少,不再虛弱無力,不再頭暈眼花。
“扶聖焰,你今天的精神不錯呀!”
嵐冥脈無事,滅嵐神清氣爽,站在殿前的一道影壁牆下面,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照在牆上,拉出一塊長長的陰影。
滅筱忙著訓練嵐冥脈的那些妖靈們修習扶聖焰教她們的一點固元術,花草蟲魚、飛禽走獸,若能習好固元術,也就不必在成形煉化過程中取食人類的血脈精魄了。只是,那些在仙界和法師們中間流傳的術法,是根本就傳不到幽冥三界的。所以,妖們要繼續害人,獵妖師們要繼續獵妖,天上的神仙們要努力鑽研各類仙術,各人便繼續各得其所,各安其事,各取所需。
人類需要獵妖師,妖精需要人類,仙家需要不斷補充新鮮面孔,這是一個自然的循環,沒有人想過,有什麼不對。
而這個循環,這一天地之間的生存規則在嵐冥界被小小的打破了,因爲扶聖焰教給妖靈們修習了固元術。
就像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從這一點小小的破壞開始,終於將釀成一場巨大的波瀾,席捲衆生。
聽見滅嵐對他說話,扶聖焰的心再次揪緊,他把手按在胸口上用力撫平來自那個地方的莫名的傷痛。
“是啊,我若恢復了法力,還是要捉拿你和滅筱的!”
扶聖焰說。
這幾天,扶聖焰不想再被無緣無故的夢中情景纏繞,於是他在臨睡前揪出懷裡的夢貘,鄭重地警告它:你不要再把你吃下去的夢吐出來了,否則看我饒不了你!
他想到,自己做了那麼奇怪的夢,一定是這個夢貘在捉弄他。
這個東西,不但食夢,也喜歡把曾經吃下去的夢吐出來,放進睡熟之人的腦中。
它那小小的身體裡,裝著形形**、積累千年的舊夢,若是每天都吐一兩個給他,他可真是苦海無邊了。
果然,扶聖焰恐嚇了夢貘之後,他就沒有再做什麼奇怪的夢了。
那個小傢伙也老實了,它似乎很怕扶聖焰的樣子,乖順的像一隻懶懶的貓。
他不做夢之後,身體就一直處在半恢復、半休整的狀態,僅能施展一點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術法,能催筆寫咒符,可咒符的效力卻是異常低微。
嵐冥脈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日漸強大了,那些曾經見到他就迅速閃躲的無根飄蕩的靈祟們如今成批成批地有了雙腳,能行走自如,也有一批早於滅嵐具有了人形。
扶聖焰哀嘆,自己到底是來搗毀鬼脈根基的,還是來幫助他們迅速強大的?
他在這裡所做的一切若要傳出去,定會被鎖進扶陽山輕巖洞裡去了。
先以獵妖師道術深厚的血脈餵食妖靈,後又將秘不外傳的修習法術泄露給幽冥鬼靈們,更在那裡樂不思蜀、甘與妖魔爲伍……
師傅要是知道這些,會不會後悔收他當徒弟呢?!
這件事自然沒有傳到外面,嵐冥脈的人也不會往外說,但事情做了,若要瞞住人也是不可能的,有一個人就很快知曉了。
這個人就是痕斥。
這是扶聖焰第二次見到痕斥。
這天,滅嵐拿著一張棋盤,正纏著扶聖焰教她下棋。痕斥渺無聲息地走近他們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察覺。
痕斥怒衝衝的,一掌便將那棋盤擊碎了。
“滅嵐,這個人你怎麼還沒殺死?”
他瞪著扶聖焰,看到他還活著,痕斥胸中冒火。
滅嵐看著粉碎在地上的棋盤,站起身來,好笑地看著痕斥因爲急行而被風吹掉的一綹鬢髮,回道:“我留著他有用啊——你不知道嗎?”
說著,滅嵐湊近痕斥,將嘴巴側著貼近他的臉頰,以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頭血是無價之寶,我必須得到!”
“你!”痕斥氣急敗壞的跺腳,“他是假的,什麼聖字輩法師,什麼撫陽山弟子,他若真是李重陽的弟子,怎麼如此不堪一擊?!你不要相信那些鬼話了。”
“萬一他是真的呢,殺了豈不可惜?”滅嵐不鹹不淡的,回頭朝扶聖焰努嘴,“再說,我這裡沒了他,也無趣的很。”
痕斥見滅嵐真的有心留下扶聖焰,焦急中悄然將地上的一枚棋子拈起,朝著扶聖焰的面門一抖。
這個人他絕不能留!
可一旁的滅嵐早就提防著他,見他一動,她便立刻把扶聖焰拽到自己身後了。
那枚棋子險險的擊中她,又被痕斥張手收回了。
“滅嵐,你留下他會後悔的!”痕斥說。
“我知道你是妄邪尊者,你和總界主關係好,但我滅嵐從不做後悔的事!”滅嵐斬釘截鐵。
痕斥盯著滅嵐靜靜地看了一會,忽然間眉眼一彎,竟獨自笑了。
“既然滅嵐如此好客,我也留下來在此叨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