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陽光非常好,但講述的許虎卻覺得後背上陣陣發涼。
這條狗——其實許虎自己也不是很肯定這究竟是不是條狗。他的臥室在三樓,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如果說是貓爬上來倒也正常,可是狗——誰見過會爬樹的狗呢?
但他看見的又確實是狗,青灰色的長毛,嘴巴咧開,露著森森白牙,彷彿在笑。可是這笑容完全不像薩摩亞犬那麼可愛,反而是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再加上那顆擺在牀頭上幾乎近在咫尺的人頭,嚇得許虎當即就放開嗓門嚎了一聲。
他這裡一喊,那狗臉立刻消失了,等他衝過去推開窗戶,窗外空空如也,發動了手下在整個別墅裡都搜了一遍,也沒找到半根狗毛。如果不是那顆人頭,一切都彷彿只是他做了個夢。
“後來我把屍體處理了,沒敢驚動人……”許虎抱著頭,“一直都沒找到那狗,原以爲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道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一開臥室門,牀上又一顆人頭……”
那是陸銘的人頭,當時許虎還沒認出來,直到第二天在報紙上看見新聞,纔想起來原來當天晚上曾經在k吧起過沖突。
“我當時嚇得不輕,”許虎喃喃地說,“這別墅是不敢再住了,就搬去了狗場。”那邊養的全是兇犬,過去住也能壯壯膽。
管一恆輕輕哼了一聲:“那條鬆獅也是被它咬死的吧?”幾條狗就能擋得住嗎?
許虎苦著臉:“是。”
那天到了狗場,看見一羣兇悍的大型犬,許虎心裡多少是鬆了口氣的。這些狗隨便哪條放出去都不好對付,有它們在,怎麼也能嚇住點什麼吧?
結果剛到晚上,他就知道自己打錯算盤了。
說起來這些狗裡頭,許虎還是比較偏愛那條鬆獅的。他雖然是狗場的老闆,但平常也不能天天呆在狗場,更不可能親手餵養這些狗,所以名義上他是這些狗的主人,但實際上也不是條條狗都跟他親熱的。
跟他最親熱的,當然就是那條鬆獅。這狗剛買回來的時候他在市內養過幾個月,後來個頭大了才送到狗場來,因此這狗真是視他爲主人,比其餘的狗更安全些。
那天晚上他到了狗場,就帶著這條鬆獅去溜達了,沒溜達幾步,就看見了一個青灰色的影子,就站在幾步開外,都不知道是從哪兒鑽出來的。
當時許虎嚇了一跳,本能地把手裡的狗鏈往前一扯,讓鬆獅擋著自己。鬆獅這狗智商不算高,但被主人這麼一拽那還是能領會精神的,衝著前面那條陌生的狗就狂吠起來。
不過也就只叫了兩聲,鬆獅就再也叫不出聲了——青灰色的影子一閃,許虎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狗像鬼影一樣跳上鬆獅的背部,只一甩頭,鬆獅碩大的腦袋就被它活生生扯了下來,鮮血四濺,有幾滴落在他的腳背上,像火星一般燙人。
許虎簡直不知道自己當時都幹了些什麼,等到手下聽到他的喊聲跑過來,地上只剩下一具頭身分離的狗屍,那條青灰色的狗跟來時一樣,悄沒聲息地又消失了。
“我……後來纔想起來……”許虎拼命按著跳痛的太陽穴,“以前狗場裡如果有狗叫起來,其餘的狗也會有反應,但那天……”那天鬆獅狂吠的時候,其餘的四十幾條狗都像啞巴了一樣,趴在自己的窩裡一聲不出,只有那條傻鬆獅,愣愣地就對著敵人吠叫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爲智商太低感覺不到恐怖,還是因爲主人就在身後,雖然害怕也不能後退……
也就是鬆獅的死,讓許虎對那條青灰色的“狗”恐懼起來。之前這條狗殺死的兩個人都是跟他有衝突的,但現在殺掉的卻是他養的狗,那麼有沒有一天它會對他撲上來呢?
雖然心裡害怕,可是李元等人來調查的時候,許虎還是沒敢說實話。怎麼說?說陸銘的腦袋是一條狗叼來的?現在狗呢?不見啦!鬼才會信啊!他能做的,就是叫人悄悄把陸銘的頭顱和鬆獅的屍身一起燒埋了,然後把人都聚在自己身邊壯膽。
誰知道李元連整個狗場都沒有搜完,就被咬了。許虎當時一過去,就猜到肯定是那條“狗”乾的。可惜他心裡絲毫沒有高興輕鬆的意思,只覺得恐怖。更讓他恐怖的是,雖然他找不到那條“狗”的蹤影,可是整個狗場那些大型犬全部夾緊了尾巴的模樣,就讓他明白,那條“狗”就在狗場,就在他身邊。
這種無處講述的恐怖最折磨人。有時候許虎都有點後悔當時沒跟李元說實話了。現在發現管一恆和葉關辰似乎發現了什麼,終於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一樣全說了出來。
“兩位警官——”憋了一個來月的心事全倒出來,許虎倒覺得輕鬆了一點,“這個,這個東西,你們能抓住嗎?”
葉關辰從窗口向外觀望,笑了笑:“聽起來這東西對許先生還是挺維護的嘛。”
許虎擦了一把頭的冷汗:“葉警官別開玩笑了,這,這動不動就弄個腦袋來,誰也受不了啊……”這年頭人是能隨便死的嗎?三天兩頭的警察上門,就算不是他殺的人,這日子也沒法過了。
葉關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許虎眼巴巴地看著他,發現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終於忍不住追問:“葉警官,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怎麼辦?”
“先放著吧。”葉關辰輕描淡寫,“看起來它一時也不會攻擊許先生,再說許先生也沒法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我想還是先去看看死亡現場,或許能找到點線索。”
許虎頓時有些傻眼:“兩位警官,你們,你們不能就這麼走了啊……”如果說之前他還有一口氣硬挺著,那麼現在該說的都說了,這口氣也泄到了底,這倆人居然就打算一走了之,讓他怎麼辦啊?
葉關辰矜持地瞥了他一眼:“許先生怕什麼?該怕的是我們這些辦案的纔對。李隊長現在還躺在醫院呢,警察也是人,也害怕啊。”
許虎心裡發涼,趕著說了一籮筐的好話,葉關辰才很勉強地摸了一張符給他:“貼身帶著,至少一個月之內能保證你平安無事。看見那東西也不必過於害怕,仔細注意一下它出現的規律,你能多提供一點線索,我們就能早點想出辦法來。”
離開狗場,管一恆剛上車就轉頭看葉關辰:“怎麼了?你給他的那符不是清心符嗎?”
沒錯,葉關辰給許虎的所謂“保命符”,其實就是一張簡單的清心符。這東西高級一點的,說是能令心智不迷,葉關辰給的這張簡單版的,其實就相當於一個薄荷糖的作用,給你提提神冷靜一下罷了。
給這麼一張符,足以證明許虎現在並不危險,但葉關辰的眼神卻是與此完全不相符合的凝重,許虎看不出來,但管一恆看得出來。
“是清心符。”葉關辰點點頭,打開手機徑直搜索天師協會的內部網站,“許虎那裡不必擔心,他不會有事。”
但他的神色卻完全不像是沒事那麼輕鬆。管一恆一眼看見他熟練地用一個陌生的用戶名登上了網站,不由得眉毛一揚:“你知道那是什麼了?”其實剛纔聽了許虎的描述,他也在腦海裡把所有與此相符的妖獸資料全部過了一遍,但一時怎麼也找不出正確的答案來,可是葉關辰顯然是已經心裡有譜了。這可真是——人比人要氣死人的。
葉關辰苦笑了一下:“我倒但願是錯了。記得渾沌麼?”
管一恆的文化課學得很好,葉關辰一提他就知道,但是不大對呀?
“渾沌狀如黃囊,渾敦無面目,這個——”對不上號呀。
渾沌此物,在《莊子》和《左傳》中都出現過,而《山海經》中另有一神名爲“天山之神帝江”,從外貌描述上來說跟《莊子》裡的中央之帝渾沌頗爲相似,一般被認爲就是莊子所說的渾沌原形。但是無論從哪一條來說,都跟許虎的描述完全不同。
葉關辰緩緩地說:“《神異經西荒經》。”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管一恆立刻就記起來了:“長毛四足,如犬,有腹無五臟?但,一般都認爲這裡的渾沌不過是融合了古神話後再造出來的異聞,並不可信。”
就是古書裡記的東西,也是不能全盤相信的。妖獸本來就是詭異難言的東西,再加上口口相傳,過程中免不了添油加醋,甚至是胡說八道,長久下來,不但有些東西與原形相去甚遠,甚至還有穿鑿附會乃至自己臆造的。《神異經》裡頭所說的這種渾沌,就被認爲是附會出來的假貨之一。
葉關辰卻搖了搖頭:“《神異經》裡還說,此物‘人有德行而往牴觸之,有兇德而往依憑之’。”也就是說,這個渾沌是個惡物,特別喜歡壞人,而厭恨好人。
“所以它依附於許虎,而殘殺那些與許虎作對的人?”雖然葉關辰的觀點與教材裡頭講的矛盾,但管一恆絲毫沒有糾結,迅速就選擇了相信他。
葉關辰搜索到“渾沌”的詞條,雖然已經認定《神異經》的記載乃是假的,但其內容作爲歷史仍舊登在裡面,不過是註明了“穿鑿而來”。葉關辰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看來這一條也要改一改了。”
管一恆暫時沒有考慮那個:“既然它依附於許虎,那麼誘捕起來倒也不難了。”
葉關辰點點頭:“也說不定它現在已經盯上了你我或者小成。”
這話說得太過輕描淡寫,倒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管一恆不由得把油門又踩下去一點:“那得趕緊去醫院!”他們兩個不怕什麼,小成恐怕要吃虧。
葉關辰頭也不擡:“我在成警官身上放了一張驅獸符,現在又是午時,陽氣正盛,不要緊。”
管一恆看他仍舊眉頭緊皺,問道:“這渾沌很難對付?”
“不。”葉關辰關掉手機,擡起頭來,眼神帶著一絲憂慮,“渾沌再強,總也有辦法對付,我怕的是——它並不在毀壞的那隻鼎上。”
管一恆一愣:“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葉關辰低聲而清晰地說,“恐怕還有別的鼎也開始損壞了。”
“你確定?”管一恆的目光猛然銳利起來。一隻鼎上的妖獸現世就已經造成了這樣的麻煩和混亂,如果再來一隻鼎——不過,葉關辰是怎麼能確定的呢?
“有八成的把握。”葉關辰沉吟了一下,“現在要說也說不太清楚,等這件事結束,你——願意跟我回我家一趟嗎?”
“去西安?”管一恆微微皺了皺眉頭。老實說,一想起那個家是葉關辰和陸雲共有的,他就有點兒牴觸心理。
葉關辰搖了搖頭:“我是說,我和我父親最早的家。不在西安,在四川。”
“四川?”管一恆頗爲驚訝,“你在四川還有個家?”
葉關辰微微笑了笑:“是啊,在巫山腳下。那邊鍾靈毓秀,是種藥草的好地方。欒樹和玉紅草都是在那裡才種活的。而且那裡臨水,還能養些異獸飼餵睚眥。後來到了秦嶺,雖然地氣也厚,但畢竟風土不同,有些東西就養不成了。”
“既然巫山好,爲什麼後來又搬到西安了呢?”管一恆還是有點兒耿耿於懷,要是不搬去西安,說不準就不認識陸雲了。
葉關辰輕輕嘆了口氣:“武王姬發定都正在西安,我們曾經猜想,九鼎會不會就藏在秦嶺之中。可惜找了十幾年,仍舊一無所獲,反而是父親——”
說到這裡,他把後半句話嚥了,轉開頭看著窗外,另起了個話題:“我們搜索到的妖獸,大部分都在那邊,你過去看見了就明白。”
他既然不想再說,管一恆也不會追問,點了點頭:“捉到混沌,我就跟你回家。”
葉關辰眼睛裡有一絲笑意一掠而過:“好。”
管一恆說了跟你回家四個字,又覺得彷彿是哪裡有點兒不對勁似的,臉上微微有點發熱起來,連忙乾咳了一聲,問道:“那李隊現在怎麼辦?”
“既然知道了原因,也就好辦了。”葉關辰不假思索地回答,“混沌本身便是惡氣所化,因此噬善人喜惡人,用來傷人的也是一腔惡氣。驅惡則莫過於壓勝,用一枚漢代的壓勝錢足矣。我身上雖然沒有,但能借來。”
壓勝錢,其實就是民俗中所說的壓歲錢。這東西最早其實不是真錢,而是一種裝飾品,做成錢幣形狀,正面鑄吉祥用語,背面鑄瑞獸祥鳥的圖案,佩戴身上以求鎮惡驅邪。
此物起於漢代,當時叫做壓勝錢或大壓勝錢;到了宋元時節就變成春節時分長輩給孩子的一些銅錢,讓他們把玩,以求平安吉祥;明清時才被正式叫做了壓歲錢。
倘若是普通惡氣,一枚普通壓歲錢也就足夠用了,然而遇上混沌這樣的上古惡獸,還真得貨真價實的壓勝錢出馬不可。這東西雖然不算太常見,但收藏古錢的玩家手裡總歸有幾枚的。葉關辰在濱海的古玩圈子裡混了這麼久,借一枚壓勝錢來用用並不很難。
葉關辰找的是古玩街上一家篆刻店的店主。老人姓顧,已經七十多歲,一頭雪白的頭髮,臉頰卻十分紅潤,見了葉關辰就笑:“葉先生,一向少見了。”
葉關辰介紹了一下管一恆,就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顧老先生也很痛快:“不過是借用而已,葉先生開口,那還有什麼說的。”直接就從身上摸出來一串三枚銅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家裡人身上還有幾枚。”
葉關辰一笑,從裡頭撿出來一枚桃形錢幣:“這一枚就夠了,不過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奉還了。”
顧老先生連忙把銅錢從紅繩上解下來:“不著急不著急。唉,現在肯戴這個的人不多了,我家裡那幾個孫子,沒一個肯戴的,還說我是老封建……”
葉關辰笑著把銅錢收起來:“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城市裡生活,輕易也不去野外,碰不到什麼,自然不肯相信。不過您也不用擔心,總在城市之中,其實也用不大著的。”
“咳!”顧老先生無奈地搖搖頭,“你說他們老實,其實也不老實!那不,我那個小孫子,今年一放暑假,還沒在家裡呆幾天呢,就跟著幾個同學跑到神農架去玩了。我給了他一枚闢毒驅邪的壓勝錢,死活不要,說什麼有驅蚊水就行了。這些毛孩子根本不知道厲害——最後我給他偷偷縫到揹包裡頭去了,反正得讓他帶上。”
葉關辰也搖了搖頭一笑:“做長輩的,總是這樣……”晚輩再不領情,長輩還是操心個沒完。
李元還躺在醫院,所以葉關辰跟顧老先生說了幾句話也就告辭了。上了車,管一恆才問:“這麼痛快就借了?”
好收藏的人,心愛的藏品連外人碰一碰都不願意,像顧老先生這樣隨身攜帶的愛物,居然說借就借一個月,未免也太大方了。
葉關辰微微一笑,眼神裡也多了一絲得意:“我替顧老先生的夫人治過病,他總是記得。”
管一恆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翹起大拇指:“厲害!”葉關辰雖然說得這麼輕描淡寫,但能讓顧老先生這麼大方,這病肯定不是什麼傷風感冒。
葉關辰倒被他這麼直白的讚美搞得有點臉上發熱,生硬地把話題轉開:“顧老先生一輩子喜歡收藏古錢,他手裡這幾枚壓勝錢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又是長期戴在身上,養足了人氣。等到了醫院,先泡一杯水給小成警官灑一灑,祛祛他身上的戾氣,然後讓李隊長貼身佩戴一個月,也就沒事了。只可惜現在的年輕人都不信這個,若不然去野外,尤其是一些深山密林的旅遊區,帶上它有益無害。”
管一恆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他微微有些泛紅的耳根,跟著笑了一下:“現在的旅遊區應該也沒什麼事,只要他們不亂往深山裡跑就行了。”
“也是。”葉關辰並不執著,把壓勝錢又揣了起來,“現在李隊長不要緊了,我們得琢磨一下怎麼抓混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