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逐流
傍晚黃昏,日沉閣中臨窗一左一右的站著兩個人。右面的人哼著小曲閒情雅緻地澆花,左面的人,黑布衣裳,披散著頭髮,嘴不動,目不斜,挨窗趴著。正是在發呆。
右面的人,忽地湊過來,好奇地問:
“小月,聽說你這回上了都城。都城和我們這裡不一樣吧?”
小月悶悶地擡眼,又悶悶地垂眼。自從面聖回來,心中總是空蕩蕩的。其實,災難過了那麼多年,他早就記不清當初的痛了。以前,娘說,恨一個人很容易,難的是如何去不恨一個本該痛恨的人。從小他就不言於表,在別人眼裡,他不記仇,肯吃苦是個好人。當然,他也自私,也會不滿,可他現在才發現留在記憶中的只有悲痛,沒有恨。
入畫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依舊在他身邊探頭探腦,不時衣袂打到他的眉眼。見小月在發呆,入畫氣鼓鼓地,“小月,你可真不夠意思。好歹和兄弟我透漏一點啊。都城的宮殿一定很華麗吧。他們都說皇帝老兒的宮殿是用金子造的。宮殿裡的美女那個美啊。”他說著眉飛色舞,像是親眼看過,陶醉其中。
小月暗笑。他哪有心思注意那些。去都城的一路上,他總在想,柳殘風爲什麼要幫他。不止是這一次,而是屢次!如果只是單純的要幫一個人,柳殘風不用時刻戰戰兢兢的站在他身後,不用付出生命危險的代價。他對他太好,這份好是無意中表達出來的。
他不相信柳殘風是兇手,也從沒懷疑過。直到,柳殘風自己默認的那一刻,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面對的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怕自己面前的柳殘風是一個一面笑著一面殺人的騙子。但,總有哪裡不對。柳殘風的表現太過反覆,他一點也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一個惡人又怎麼會幫小小的他平冤呢?他完全可以隱瞞,完全可以殺自己了事。
自己真的做對了麼?看著一批又一批人顛沛流離,生離死別,他可是做對了。小月不停自問,心中煩悶不已,偏偏入畫在耳邊唧唧喳喳羅嗦不停,眉頭早擰了起來,又不得不顧兄弟情對入畫發火,只得憋了嘴不理。
入畫也不是省油的燈,越是忍讓,他越多舌,正當小月自認要開口之際,另一人出聲,
“入畫!你就少說幾句吧。沒見到他正在心煩嘛!”
說這話的人,聲音冷淡,嚴厲,在小月耳裡卻異常動聽。他欣喜地扯住對方的衣袖上下打量,“山水你這麼快就回來了。聽採蓮閣主說你在路上遇到了麻煩,我們還擔心了一陣,還好,你平安回來就好。”
山水挑起眉頭,“麻煩是遇到了一點。”他嘴上若無其事,小月卻聽到牙縫相抵的“吱吱”作響。再看對方僵直的程度,心中大概明白了麻煩的大小了。他還想問,山水像是知道他用意的扯開話題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
小月把信拿在手裡,翻了幾下。紙面上佈滿摺痕,破損的厲害,字跡也很亂,不知道是誰寫的東西,“這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山水拉了椅子坐下,“這是我路過邊洲,順道從他那裡帶來的東西。”
他,寫來的信。
沒想到,柳殘風居然還會給自己寫信。
回到日沉閣後,他極力剋制自己去想柳殘風。也許因爲早就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對柳殘風的好無動於衷,所以他狼狽的躲起來了。他以爲這樣就能逃避。
小月以爲自己可以無視柳殘風的好,他以爲可以忘記柳殘風的笑,他以爲柳殘風被流放就可以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擾。他一直這麼以爲,現在想來,他真的很自負,一直在可以迴避那淡淡的笑容,淡淡的關懷,還自以爲自己很勇敢。
只是,凡事都有個例外……有些事,靠躲,是躲不掉的。
就像這封信,命中註定它會帶到他的手裡。
“這上面寫了什麼?”入畫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月拿了那封信之後,手就開始發抖。他從沒見過他面如白紙,淚水縱橫的模樣。他暗地裡覺得好笑,別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不知道小月是怎麼了。明明平時膽大的很,居然被一封給嚇哭了,“真的有怎麼可怕?”
他不明白小月爲什麼會哭。他不明白是因爲他不懂。他不知道小月並不是怕,他是後悔。從眼裡流出來的,止不住的,冰涼冰涼的是後悔的淚水。入畫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因爲他沒做過錯事,沒做錯過事的人是不會後悔的,更不會爲後悔落淚。
風好涼,夕陽淡淡的落輝竟也是涼的。瓶裡的花枝枯敗,凋零。所有人都選擇在這一刻沉默。